“呆在那儿太无聊,所以就回来了,我阿素不同,她在那边碰到了以前的同学,聊得蛮欢。”
许念一举了举手里的信件,说,“啰,这有封给她的信呢!”
列萱凑近一瞧,笑道:“你阿令还蛮有情调的,到现在还写信交流,你——不打算瞄眼?”
“算了,她想说什么,我都能猜出。”顿了顿,许念一问,“你现在打算回去?”
“是呀,总不能一直玩。”
“那个,梦申上大学的事能办成吗?”
“多半是能的…唉——大人们都是上辈子的债鬼,这辈子累死累活专门来还债的。”
许念一嗤笑一声:“我们也不见得是债主,顶多算个拖油瓶。”
列萱听了,戳了戳她的额头说:“千万别在你阿素面前这么有个性!”
“我当然知道。”许念一将嘴一撇。
萱姨走后,许念一来到田野散心。在这个地方,即使已经立冬,可除了清晨和深夜,就很难体会到冬日的严寒。特别是在下午两三点的时候,阳光充沛,照到人的身上还有丝燥热感。
许念一坐在丰茂的草地上,看眼前的深绿与浅黄交搭着延至天际,水田旁的小静蜿蜒着跑向远处被树遮住、缀着星辰野花的草坡上。偶尔会有几个农民扮相的人出现,在菜地里忙活。四野阒静,一切安然而舒缓,她侧躺在草地上,微合上眼,日光抚在半边脸上,让她感到了灼烧的热意。
她闻着草的生涩味,耳畔萦着鸟雀悦鸣,抬起手,迎着光热,似乎融进了一个更加濯净纯粹的境界里。此时此刻,那些嘈杂、无趣、混乱的浊浪才真正不会打扰到她。
她看着太阳成了指隙间凝缩着无尽光芒与力量的一点。静止的生命体的活力,包容在静谧而灵动的世界里,所有坚硬和柔软,挺拔和纤细,广阔和精小,沉重与轻盈的事物都揉散又合并。虚空与现实的界限在此刻消却,个体的意义亦无存。
不知过了多久,许念一从朦胧中清醒。日头已向西天偏斜,紫红的霞缎与浮云在渐渐化为剪影的杉树梢的上端凝固。
一群孩子从不远的堤背跑上来,有三条半大的灵犬跟随着她们。她们互相追逐,沿着堤的斜坡嬉闹,显露出纯粹快乐的笑颜。
许念一怔怔地瞧着她们,暗想:“会从什么时候发生变化呢?她们中是否有人一生都保持如此?”她自己也经常笑,但达不到她们那般澄净。
小孩们的欢笑声逐渐远去。随着最后一抹霞光殆尽,笑声也消失了。
第二天清早,木泠和许鹿尔陪同许念一来到北村边的一个车站等公汽。这儿已有三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等车,她们带着耳机,正低头玩手机。
“天开始变冷了,记得保暖,特别是裤子,不要穿那么薄。”木泠叮嘱。
许念一点点头:“我晓得。”
“没事的时候记得和我多交代一下在学校的情况,电话和短信都行。”
许念一听到“信”这个字,想起了阿令寄来的那封信,从昨晚阿素的神情上来看,她应该是写了些惹人不快的话。许念一想问是关于什么的,又怕木泠介意,就将话咽了回去。
“你来时是走的樟树林那边的旧路吧?”
“嗯。”
“要是不赶时间就走正路。那条路黑魆魆的,没路灯,不安全。”
许念一说:“对我来讲,两边都行,冇得事。”
木泠听了,笑着上前将念一的衣领稍微整理了一下,说道:“那就让鹿尔再和你聊会,我先回去了。”清晨秋露深,车站空旷,寒气更甚。木泠体质畏寒,自然受不了。 ----
第11章 (十)忽忆往昔
“唉,真是儿行百里,素忧千里。”许鹿尔在木泠走后不久,怪腔一叹。
“听多了就烦。”许念一说。
“哎——”鹿尔笑叹,“我连心烦的机会都没有,你还说呢!”
“我们非要谈这个话题吗?”
许鹿尔笑了一声,提着许念一的胳膊把她拉过来,又将她半搂住。她捻起对方的一绺头发,说:“那我们来说点好玩的。念一,你长这样应该有不少人喜欢吧,下次带个过来让我们瞄一眼呀。”
“你想我带哪样的,毓的?衍的?还是半毓半衍的?”
鹿尔却说:“也对,我们念一头发留这么长,应该是有两手准备的。”
“毓性能留短发,衍性就不能留长的?我等会就走,令台不用这么急着下逐客令。”许念一反唇相讥道。
许鹿尔不理睬她的话,继续说:“你模样看起来舒服,又留长发,肯定经常被认作是毓生吧。”
“分什么毓、衍?除了能生和不能生以外,我不知道两性还有什么区别,更别说现在还能做手术。所以,她们怎样认为关我屁事?”
“你这话有点悖论呀,区别还是有的,虽然说有部分存在例外。比如说我们衍性更加修长、挺拔、有力量,大部分人的长相也更英气。这是外在长相,当然还有心性方面的东西。”
“怎么不说胸比毓性的小?”念一反问,“照现在的趋势来看,这些差异在慢慢变小,有些毓性和衍性就是反过来长的,足够让你晕头转向,嗯,我就是活生生的一个例子。
“还有,你晓不晓得在远古时期两性其实没有太大的界限分别,不管是本性还是外性都可以自由交往,有一段时间‘本性风’还颇为盛行,生活分工也没有明确的性别划分,有毓性打猎耕地,也有衍性做家务、照顾小孩。可后来自然环境的恶劣让其繁衍变得十分困难,她们就不得不采取有效手段壮大后代,这就是延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一衍多毓制。
“搞笑的是提出这个主意的是一个毓性首领,她以身示范,供出自己的契人,让众多毓性为她的契人而孕,并且还规定以后只允许毓衍交往、结契,不然一律驱逐出其族。她的做法被广泛推崇,自她以后,衍尊毓卑的社会风气就逐渐形成,在三朝五代时定型,然后绵延数个春秋。”
许鹿尔想了想,问:“你很向往远古时期无性别分界的日子?”
“比较赞赏吧,但如果说是向往,就太过理想主义了。”
鹿尔笑笑:“得了吧,你可以对自己诚实些的。”
“我知道现在不存在生存艰难的问题,但习惯已经在整个民族形成了,还被一大堆圣人先贤写入了伦理纲常,然后在不知不觉中理所当然的成了传统,成了规矩。说实话,我不知道这到底是进步还是倒退。”念一说,“我只能肯定,这是根深蒂固在血脉里的东西,恐怕只能淡化,不能磨灭。”
“你应该清楚呀,”鹿尔笑道,“现在‘返璞归真’的有很多。”
许念一明白她的话,但不回应她。她绕到她身后,额头抵到她肩上,道:“说累了,让我靠会。”
许鹿尔默不作声。
过了片刻,许念一将冰冷的手伸进她的衣兜,轻握住她的手。鹿尔笑着浅嗔了声:“要冻死我啊,手像进了冰窖的。”说着便回握住念一的手。
这么站了五分钟,公交车就来了。鹿尔拍拍许念一,提醒她上车。两人最后没说什么。
车缓缓启动,许鹿尔目送她离去。
许念一透过车窗向外看,过了好一会,堂姐依旧站在原地,浅棕色眸子中讳莫如深的意味似乎被明净的光泽翼蔽。暖光斜洒其身,那略带卷翘的短发、洁质的脸颊以及好看的双手便悉数浸渍在其中,整个人显得清莹而焕然。
她半举着右手,做出告别的姿态,接着露出了煦风一般的笑容。
许念一的心微触动着,她忽然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眼前的一幕似乎和记忆深处的一幕叠合。唯一的区别在成熟与稚嫩之间。
许念一忽然想起她们初次见面时的情景:在白茫茫覆盖着冰雪的早晨,自己正在雪地里堆雪人玩,一只步调敏捷欢悦的鹿就那么出现在眼前,并与自己对视。
她忘了是谁开始问对方名字的,不过她们很快就认识了彼此,而且相处的一直很愉快。许鹿尔比她大四岁,很贪玩,经常带着念一到处跑——抓池塘边石穴里的鳝鱼,逗山坡上的骡子,偷果园里的枇杷,最过瘾的是对一群年龄相仿的小孩呼风唤雨。心血来潮时,许鹿尔还会教许念一刚学的诗词。
大概都是些平常的、在乡村里几乎每家每户的小孩都会经历的无忧童年,因为过分的简单快乐,大部分相关的记忆早已淡去。而中学所经历的混沌日子与其一样,只有部分能让许念一记忆犹新。
充斥着浑噩气息的日子不亚于翻教课书,虽然厌烦,但仍得硬着头皮过下去。再令人乏味的书也有它的亮点,实在找不出亮点来,那么“乏味”就是它的独特之处了。
仔细想来,唯独几个被浓墨重彩地圈涂了一番的快乐日子就是因为有许鹿尔的参与。或许只是谈了几次话,短途旅游了几次,吵了几次架,可这些对许于念一而言都是非同小可的。
而其中令许念一最难以释怀的是许鹿尔结契的事。
许念一刚上高中那会儿,许鹿尔的厂子才刚建起来。涅元节长假期间,许念一想同往年一样花大部分时间和堂姐一起交流谈心、吃喝玩乐。木泠却劝阻她节日期间不要总去找她,还含糊其辞地解释道,鹿尔的一个高中同学跟她发生了一些纠葛,事情要好一些天才能平息,叫许念一简单的问个好、祝福一声就行。
于是许念一就怀着糟糕的预感去了鹿尔家。
她一进门就看到正厅有个年轻的毓子半卧在沙发上,盖着蚕丝被,正怀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这个毓子念一见过几次面,也算认识,让念一真正感到奇怪而不安的是她怀中的小孩。许念一下意识地寻找她和鹿尔相像的特征。
孩子很可爱,头发黑茂,脸蛋粉嫩。
许念一看了一阵,但没看出个什么来。于是微笑着跟那个毓子打了声招呼,然后坐在了旁边的沙发上。
许鹿尔来到正厅时,她俩都很沉默,也不聊几句,气氛略显诡异。她把许念一拉到一旁,问:“干坐在那不嫌尴尬?”
“打了招呼的,”许念一问,“晨姐怎么会有小孩?”
“和她前衍友生的,现在暂时住我这。”许鹿尔答。
“她家里人不找?”
“来过几次,一开始她们以为这事是我干的,证实了好久才相信我。”许鹿尔说。
“你打算怎么办呢?”许念一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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