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王驾转长宁宫,元太后眼巴巴正盼着幺妹带孩子来,这是她第一次见幺妹的孩子,盼得在屋门口直踱步,待亲王一家四口才转出琉璃影壁,太后挥着手迎接出来:“早就说从陛下处出来了,怎么走这样久才过来?特意给我外甥们做的吃食都要放凉了!” “太后躬安。”乔秉居蹲膝拾礼,被元太后一把薅起,拉住手说:“先快快进屋,外头冷得厉害。” 将亲王一家迎进屋,太后勉强端坐了受隋让岁长大礼拜,并且很快沦陷在小人儿精岁长一声甜过一声的“姨母”中。 来至饭桌前,众入座,元太后把岁长抱在怀里,腾出一只手来把隋让也拉着,说:“这就是抓着阮阮心肝多年的娃娃呦,大的稳重,小的可爱,甚好甚好。” 说着转头看过来,说:“阮阮,大姐可算知道你舍不下的原因喽,不舍是对的,换作我定也是舍不得,自己当做心肝一样养大的孩子,岂容得他人决定去留。” 元太后说着偷眼瞧亲王,亲王不说话,坐在那里兀自抓紧时间认真用饭。今日亲王不休沐,已然错过点卯,简单用些早饭要抓紧时间去中枢阁上衙。 待亲王饭罢,乔秉居送亲王到长宁宫门外。 观皇帝今日态度,乔秉居停步后不由说起两句隋让和岁长的身份,欲提前和亲王通通口风,她还是不想让孩子落户亲王府,她知道元家与亲王之间终有一败,而胜利的只能是亲王,届时她与孩子必将会烙上四个字“元氏余孽”,她不想让亲王为难。 她想,亲王终有一日会迎娶真正的亲王妃,会有自己真正的血脉嫡子,她和两个孩子只是匆匆过客,不当给亲王造成麻烦。 那些话说的隐晦,亲王听了简单应着。 今日是探亲日,莫玉修替举家都在外地的姨母去探望在宫里当女官的表姐,从长宁宫旁路过时他看见亲王长身玉立长宁宫门外,低着头在和乔秉居交谈。 距离不算远,他看见二人言语间似乎有隐约分歧,但亲王说话仍旧是那样耐心且温柔,乔秉居则是时而静听时而抬起眼来与亲王分说,那自信独立的模样与在他面前的卑微恭顺截然不同。 这样的贰嫁妇乔秉居,即使站在风流人物摄政亲王旁边竟也依旧没被遮盖去身上的熠熠光彩,甚至引人注目,直让莫玉修已有的认知忍不住开始动摇,此刻看来乔秉居嫁亲王似乎不算是高攀,毕竟能于亲王面前不黯然失色的人,数在极少。 亲王察觉到路尽头似有人停步注目,于是挪步改侧对乔秉居为面对,将那陌生视线挡在身后,不再与乔秉居过多分说什么,只叮嘱午后等她来接一并回家。 目送乔秉居回长宁宫,亲王转过身来冲宫道尽头抬起手,做的招手动作却只食中二指并在一起遥遥轻点,原准备撤步离开的莫玉修拾礼回应,并在亲王迈步朝这边来时趋步相向。 二人碰面,莫玉修拾礼:“问辅国躬安。” “孤安。”亲王朝外走,随口说:“寺丞何故至此?” 莫玉修抱着手随在亲王身侧略后小半步,恭敬说:“今日探亲,得父母叮嘱来看望家中亲戚。” “如此。”亲王点头,不问人家私事而与莫玉修聊起大理寺近来庶务,目的也是想旁敲侧击打听些公务上的东西。 同行出一段距离后,亲王要择路中枢阁,回外城衙署的莫玉修拾礼恭送亲王,再行出一段距离,他遇见亲王的辇驾。 随辇太监是莫玉修认识的人,二人互相拾礼后莫玉修热心说:“方才见王驾去往中枢阁了。” “寺丞误会,”随辇太监笑意融融说:“奴婢不找辅国,奴婢方才是送辅国家小,此刻就要回轿辇所。” 辅国在宫里多步行,一般不乘辇轿。 莫玉修与随辇太监别过,心中无端升起中难以名状的不悦,乔秉居一个贰嫁妇,成亲不满月竟然能带着抱养来的孩子乘亲王辇驾,真是有手段,怪不得宁肯受着天下人戳脊梁骨也要蹬了他而跑去攀附亲王,原来在他面前那些温顺都是装出来的,呸,狐媚子…… 要么说日子就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大事小情一出接一出,未正刚过,亲王接家小回府,行至宫门外遇见乔思明的贴身小厮。 小厮迎上来与亲王亲王妃拾礼,递上乔思明手书,乔思明手书中无半字废话:近日天乍寒,父亲再次抱恙,兄待吾妹择日探。 乔秉居让小厮捎话应下,回王府路上与亲王分道而带着孩子去见朋友冯筑,重回京城之后乔秉居和冯筑的情义如旧,并未因十年失联而生疏,只是最近冯筑过的有些不顺,多约乔秉居出来散心,顺带做些闺中密友密谋的事。 至于亲王,便是放衙也逃不脱庶务缠身,元拾朝约亲王北里见。 北里么,十里北里十里长,勾栏妓院不拦墙,都是小丞相元拾朝的地盘,亲王不是头次涉足此处销金窟,次次都忍不住眼红酒肉钱好挣。 寻常屋舍配不上小丞相招待妹夫,元拾朝把人约来最雅静的摘花院,屋中陈设镂金琢玉璀璨夺目,桌上异域风味保管亲王不曾尝过,诚然,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亲王神色平静只管净手开吃。 见亲王对他搜罗来的新鲜物仍旧无动于衷,元拾朝大手一挥退下隐在暗处轻拢慢捻抹复挑的琵琶妓,擦着额头汗水说:“你如今成了我妹夫我们就是一家人,你好好和阮阮过日子,樊籽花银矿夺去就夺去,算是我这个大舅哥送你的礼,只是穆十五,人心不足蛇吞象,壶州道以南四道的圈地事你最好不要插手。” 亲王细细咬着从南月属国海运而来的,市价足值十金的肥螃蟹腿,说:“既要贪吃那一口,便该记得把嘴抹干净,朝廷归田还民的政令上又专又正盖着我的印,你偏在那里纵手下夺民良田圈成用地,如今被告发,是你欺我在先还是该怪我贪心不足?” “得之,”亲王举着手里螃蟹腿,问:“你说这一条螃蟹腿能让几个人吃饱?” “又要拿那些贱民来说事是吧?”元拾朝冷哼一声,说:“你少跟我在这里强词夺理,人生而有命,天让你生于帝王家,让我投胎在元门,你我注定钟鸣鼎食享无尽荣华富贵,” 说着,他拧下条螃蟹腿扔给栓在那边打盹的忠州献小豹猫,故作风雅的象牙骨小折扇往手里轻轻一磕,大白胖子笑起来脸颊上的肉把本就小的两只眼睛彻底挤成两条缝:“而那些贱民命能值几个钱,甚至不如我的新宠来得金贵,他们的死活自有你们中枢去操心,你怎能因为治世不顺就来妨碍我赚钱。” 道不同不相为谋,亲王并不分驳什么,低头吃着宫里都尝不到的美味佳肴。 面对亲王的油盐不进,元拾朝把手中小折扇打开又合上,尽量显得胸有成竹说:“是,你手握天下兵马,我们元家怵你,可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了,你就不能抬抬你的贵手?案子眼瞅着要递进大理寺,那铁弥是什么人?他是打过先帝龙袍的人!他那人无妻无子无亲无戚,一身的钢筋铁骨,连牙齿都硬得能咬碎牛脊骨,圈地的事送到他手里我们俩都没有好下场!” 亲王没什么反应,只是说:“那你赶紧想办法自保。” 顿时气得元拾朝笑起来:“你不讲理吧,不讲理就别怪我不客气,到时候端看是你的刀枪硬还是我的金锭硬。” 亲王说:“如此,使馆修建用地规划造成的人命案子,京兆府已经越级递到中枢阁了,不如我转给铁弥一起办。” “云谏呀,云谏!”小丞相也是位能屈能伸的好手,亲王近来作为逼得他不得不改变以前泾渭分明的傲慢态度,把一只翡翠碟往前推推说:“地道的光州道朝山美食芋泥香酥鸭,尝尝,保管你从来没尝过的地道味。” 亲王夹一口尝了,地不地道不知道,反正挺好吃,十四岁上亲王奉旨去过光州道忙事务,却不曾在本地尝过什么特色美食,就算是元拾朝忽悠,亲王也不知道。 吃着吃着,亲王点出桌上几道菜,说:“这些若是还有食材,做一份热乎的我带回去。” 元拾朝擦汗,按照亲王示意把那几道菜吩咐下去,纳罕说:“怎么还连吃带捎上了,这些个不够你吃?” 亲王说:“樊籽花银矿不能白要,我得对令妹和令外甥们好一些。” “屁嘞。”元拾朝笑起来,看不出情绪,五官挤到一处说:“我樊籽花银矿一年产利白银两亿两,”两根白胖如萝卜的手指晃来亲王面前:“两亿两白银换你对阮阮好一些,穆云谏,你不做亏本买卖哦。” 两亿两又是什么概念?国库从德朝至今将近五十载时间里所有收支加在一起尚不足两亿两,樊籽花银矿一年盈利两亿两,可见国朝并非没有钱,只是钱都不在朝廷裤兜里,不在百姓裤兜里,钱在那些大官僚大地主的钱袋里! “元拾朝,”亲王放下筷箸慢慢擦了嘴,在元拾朝看过来的不解视线中温声说:“你字得之,号抱鼎,及冠年荫庇入仕,而立岁官拜工部尚书,从二品位列九卿,父尊相国元在,亲姊当朝太后,外甥九五至尊,幺妹摄政王妃,这些却都还远远不够。” “我知道自己有多尊贵,却然不知好端端你说这个做什么?”小丞相擦擦脖子上的汗疑惑不解。 亲王继续说:“北里之地,夜夜笙歌,一觉睡万金者多如过江鲫,你银子赚不够,官银四大矿皆握于元氏手,盐茶铁三般你占二,天下商贾尊你为祖,官员入京不拜天子先拜你小丞相,穆氏子孙更是要看你脸色过光景,他日朝堂欲清天下欲稳,我容不下你,和风容不下我,若不信,快则三年后就能见分晓。” 亲王原打算和风十八还政,但那日亲王在中枢阁坐班公务时,看着在眼皮子底下哒哒来哒哒去的庞众旺,亲王忽然意识到侄子和风尊崇的祖皇从登基到亲政间隔时间也不足十年。 “他一个十来岁的娃娃,何况身上还流着一半元家人的血,”元拾朝豪迈说:“我有钱你有权,天下是我们元家说了算!怕个甚。” 亲王说:“天下不姓穆,江山百种姓。得之,你却至今不知令尊为何设计嫁女入我府,岂不可悲。” 元拾朝都笑累了,靠进为他特制的交椅里既沉且长地舒口气,说:“我爹春秋高,已无当年除宦害扶天子的豪迈气魄,做事收敛羽翼变得畏手畏脚,殊不知如今天下早非当年。不过他走他的仕宦路,我过我的金银桥,云谏,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我其实是个好人,你会感谢我的,感谢我只是爱财。” 这个坏事做尽的男人说他其实是好人。 “或许吧,”亲王侧过身去用水净口,说:“只要我还活着,你或许能把这个好人一直当下去。” 相府里的十二章天子冕服,放在老丞相书房地下的密室中已有五年之久,就像元氏门下官生并非全都真心听令相国,亲王手中兵马亦非全都听命于摄政,但天子仅是年幼而非昏聩,只要摄政亲王还在,朝堂不会乱,天下不会乱,老丞相就永远只能是老丞相,元氏永远只能是外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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