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风雪交加,今日是个大晴天,白晃晃的日头挂在半空,惨淡淡没有一丝暖意,宫里处处都在打扫,红墙映白雪,琉璃瓦缀冰,行人穿梭往来,景色煞是好看,亲王得天子传从诸事馆抽身来光明殿,和风今日在此听诸臣议。 打外面瞅见和风坐那里拿着纸笔听得认真,亲王未打扰,点人搬把交椅坐到殿外吃茶静候,却然因冷得手抖而不慎一下把茶碗倒了个满,人都说茶满欺人,亲王撇着水沫就给自己逗乐了。 天高远,轻风寒,静等热茶微凉,茶香萦绕间,团在胸腔里的浊息也跟着新雪沁凉散去,呼吸间肺腑渐清澈,装着重重庶务的脑子慢慢冷净下来,和风在身后的殿里学本事,亲王始终所求不正是个内外无事。 这般光景真好啊。 奈何亲王享受好光景的时间不长,因今晨起早入宫好一番忙碌未来得及吃药,中枢阁专俸亲王的小太监众望提着暖盒寻过来。 清瘦小公低低叨咕着“我的爷爷欸”,捧上热腾腾的半碗汤药来低着声儿说:“可逮着您了,您不按时吃药奴婢怎好向王妃交差?若您身子没护养妥当这可紧是要性命的事,爷爷开恩赶紧吃药,留奴婢多活几日吧。” 亲王端着药碗犹豫,脸色微郁,摆下手托住脸说:“你不知道这个汤药它就苦的很,昨日不是刚说过再减一半,这会儿怎还是这样大半碗,众望你是想要你爷爷的命啊。” 众望抱着暖盒圪蹴到亲王脚边,下巴搁在膝盖上说:“呸呸呸,爷爷可不兴说这话,您是要千岁千岁千千岁的!您快喝,奴婢还给您带了好东西嘞。” 可亲王就是不想喝苦药,拿脚尖拨拨小太监说:“什么好东西,先拿出来让孤看看。” 十六七岁的众望神神秘秘在袖兜里掏着什么,亲王无意间瞅见殿前广场上三师之一的陈伯升引着位蓝袍由远及近,一时顾不得其他,直接将碗中苦药一口气饮尽。 当众望兴冲冲掏出小油纸包时,亲王正好把空碗递过来,拧着眉压声儿催说:“快收收收,可不敢叫人瞅见你爷爷在这吃药。” 众望不明所以却然手麻脚利收起药碗,心说您老人家都敢坐光明殿外吃药还害怕旁人知道?大家都知道您吃着药嘞,只是您自己不愿在外人面前露弱罢了。 眼风里扫见逐渐走近的三帝师之一陈伯升,众望又心说好吧那的确不能露弱给外人,临离开前他促狭地把小小纸包塞亲王手里,飞快说:“方才知非姐姐差人来送新药剂,道这是小公子让给您带的!” 众望提溜着暖盒一溜烟离开,亲王低头看手心里的油纸团,打开瞅,里面包是几个蜜饯以及剥好的糖炒栗子,嘿,小公子托人给带的,亲王靠在交椅里抿嘴笑起来。 未几,陈伯升拾阶上来,抖抖大氅上随风偶落的雪花,抬眼见亲王一人一椅坐在那里看着手中物抿嘴笑,他清清嗓子欠下身示礼说:“问辅国躬安。” 他入光明门就隔着诺大的光明广场看见了亲王,满庭新雪映明光,琉璃瓦下,光明殿前,团龙朱袍翼善冠的青年坐在交椅里,眉目抬起垂移中大有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之姿,漼漼玉貌,砥柱中流,谁不艳羡。 “是陈公啊,孤安,免礼。”亲王托着手中物闻声抬眼看过来,语速不快不慢,语调不高不低:“陛下正在里面听议,公今日无课吧,来此有事?” 按亲戚关系讲陈伯升唤太皇太后陈蔓农做堂姑姑,亲王得称呼陈伯升一声堂舅父,奈何君臣礼法上陈伯升在亲王面前是臣,亲王位高他位低,得恭敬着。 陈伯升挪步雕绘云海翻腾的柱后躲风,捂紧大氅下的暖手炉说:“今日是小高公给陛下上课,臣来此是得陛下授意要为陛下引荐一人,不知辅国在此是……” “陛下传孤来不曾说是因何事。”亲王终于想起了被自己倒得满溢的茶,于是盖碗倾斜倒冗余,只是茶已凉,无心喝,徒留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还搭在杯盖上,漫不经心。 陈伯升觉得亲王今日似有些不同往常,素日里这位老成持重,分明二十出头却偏稳如花甲,言行举止带着与先帝相似的宽严并济,不威自肃,今日怪哉,这位不仅莫名其妙冲着几颗一文不值的果子笑,言行举止都透出几分青年独有的朝气蓬勃。 像是……像是千年老铁树遇春发新芽。咳咳,陈伯升知道这个比喻极其不恰当,但他直观感受的确是如此。 见陈伯升神色平静,亲王回手包好几颗果子装进袖兜,低声说:“公便与孤一起候着吧,方才已唤正鉴老公进去,约莫很快散议。” “是。”陈伯升微微颔首作为回应,他也无资格在光明殿外坐下吃茶,只能于避风处站着静候。 两位可以呼风唤雨的响当当大人物不说话了,风不知吹响哪座殿檐下的铁马,叮当声破碎在尖锐北风中,听着就有了北国大雪后的豪迈雄浑。随陈伯升来的蓝袍青年忍不住暗暗望亲王,望那位传闻中十八岁得先帝撑病躯行以冠礼而择字“云谏”,于同年扶幼帝登基并摄政代国的端亲王。 蓝袍不敢冒犯摄政颜,极快一眼觑过,摄政辅国并非外间所传那种天庭饱满地阔方圆的神仙相,辅国眉净目清,白细俊秀,好看得隐约几分女相,蓝袍想这就没错了,男身女相又在帝王家,是难得一见的贵人。 “这位……”亲王忽然冲蓝袍开口,中音温醇平和:“莫不是会看相?” 陈伯升登时剜蓝袍一眼,松弛垂下的眼角盖住小半眸光,慈祥的神色上看不出其他情绪,好似当真只是闻声看过来。 得亲王此问,蓝袍干脆大大方方抬头看过来,呵笑吐着白雾拾礼:“臣翰林院修撰庞众旺,问辅国躬安。” “孤安。”亲王回视蓝袍,也大方任他打量自己,低声说:“修撰这样看着孤做甚。” 庞众旺笑起来,说:“辅国长的真好看。” 此话一出,陈伯升头先遭不住,立马低声轻斥:“竖子放肆!” 给庞众旺吓得扑通一下跪地上,大冷天里膝盖直生生磕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光是听着都疼得人哆嗦。庞众旺磕疼了,又不敢揉,忍着倒抽凉气哼唧说:“您老又吓我做什么。” 瞧陈伯升平静的脸色,似乎已经有些后悔引这个不靠谱的人给陛下了。 “不碍事,”亲王温温和和说:“王妃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陈伯升顾不得手中暖炉忙直接给亲王揖礼道歉:“辅国恕罪,庞修撰头次面王驾,紧张得胡言乱语了,辅国恕罪。” 见陈伯升请罪,庞众旺也不敢再胡来,跟着一个头磕到地上不敢再出声,心里却嘀咕,分明没见摄政露出星点不满,怎么就把陈老儿吓成这样? “如此,”亲王说:“那就不要再面圣了,免得御前失仪,损失更大。” 声落,紧闭的光明殿门缓缓打开,议事诸臣班列而出,见亲王驾在此纷纷问礼而有序告退,代总管太监正鉴随议臣之后过来,欠身说:“殿下,陈公,陛下在里面等着了。” 亲王起身进殿,陈伯升措手不及中愣怔片刻,只得甩了袖撇下庞众旺进殿面圣。 那二位大人物进去了,正鉴太监过来扶跪在地上的年轻人,说:“官人便退吧,今日这御驾,您约莫是见不着了。” 庞众望爬起来,揉着膝盖纳罕说:“你家殿下没肚量啊,夸他好看他还不乐意,莫不是你家殿下喜欢别人说他丑?” 正鉴对谁都是笑呵呵,帮庞众望理理官袍说:“这位小官人爱讲玩笑呢。” 眼看着高大的殿门闭合在华贵的暖帘后,庞众望失落地冲茶几上的茶一努嘴,神经大条说:“那茶水能喝不?老公不知道,我天不亮就准备入宫来了,水米未进愣捱到现在,实在饥寒交迫。” “啊这……”很明显,在宫里生活快五十年侍奉过两代帝王的正鉴太监他没遇见过这样的情况,竟然有人胆敢在光明殿前向他讨亲王的剩茶喝。 这边正鉴正不知如何回答,眼瞅着这位官人就要去端亲王的剩茶喝,暖帘一起一落,一位小宫人打里面出来,到正鉴跟前耳语了几句。 一手还拉着庞众望的正鉴笑起来,说:“官人甭喝冷水了,陛下请您进去吃热茶呢。” 庞众望进去了,正鉴招呼小宫人来撤给亲王坐的交椅,隐约听见里面说话声,太监忍不住无声摇头,这位庞修撰啊,该是夸他胆子大呢还是该夸他不知天高地厚?竟在殿下和陛下叔侄二人面前耍小聪明,殊不知叔侄二人最不喜欢的就是耍小聪明的人。 只是今日怪哉,陛下竟传了庞修撰进殿,想到这里,正鉴复沉沉叹口气,心中直叹不能想啊不能想,世上太多太多事不能去想,无论是论心不论迹亦或是论迹不论心,都不能去深想。 光明殿里,和风传亲王与帝师同来,是想做个中间人让陈伯升把庞众望引荐给亲王。 和风整理着听议时所书记录,边说:“朕看过庞修撰写的一些政见,觉得与小皇叔许多主张观念相同,就自作主张想让庞修撰认识认识小皇叔,恰好今日得空,遂让陈老师带庞修撰过来了。” 庞众旺供职翰林院修撰,官阶低微,本无资格直接面见天子与亲王,欲越级王驾御前需得翰林院首陈伯升引之。 亲王能说什么,亲王说了几句场面上的客气话,这就要借口公务离开,被和风唤住:“乔辅弼请假养病,看着小皇叔不休忙碌朕也不忍,让庞修撰过去中枢阁打个帮手也妥。” 一个三十出头的翰林修撰能顶替一国辅弼做的事?十天半月内那自然是顶不了,既短时间内顶替不了,中枢阁莫非就缺他这一个懂些政事的打杂帮手?自然是很不缺的。 这是连个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硬塞呢。和风言罢,稚嫩神色略显忐忑,亲王平静应下皇命带庞众旺回中枢阁打杂,和风终得暗暗舒口气去。 官员正常公务是卯初上衙未时末刻放衙,亲王近日事渐顺,未时末刻中枢阁里铜钟一响亲王戴上暖帽子就走,真真是半刻不多留。 新来的翰林修撰庞众旺奇怪的很,也不管他自己手中事情是否做完,前后脚跟着亲王放衙离开。 庞众旺跟着亲王往宫外走,路上无人时他还会趁机与亲王搭话:“辅国这便就放衙回府么?不和同僚出去吃酒?此刻时辰还早呢……” 亲王并不开口搭理,只是会回过头来用清澈的棕色眼眸平静地看这个相貌平平的男人一眼,脚步不停继续朝出宫距离最近的广庆门去。 庞众旺趋步而追,在亲王身后说:“早就听闻辅国在朝重视寒门官员,那不知殿下对我这种庶门贫士可感兴趣?” 何谓寒门?是指祖上曾经出将入相做过达官贵人而后世经营不善以至家族没落的门庭。 而庞众旺口中庶门贫士,则是说那种家中至少五代内都是土地里刨食的苦农人门户,这种门户里若出天选士子其结局多也是仲永之伤,能读书中第并官翰林院修撰的简直凤毛麟角,稀罕程度甚至可与十五岁爵封亲王十八岁摄政辅国的穆品衡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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