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她长得太像阿荼,许是她叫过我“爹爹”。 但是我真的受不了了,一个活的“阿荼”,足以让我夜夜难眠,画在纸上的人,可以被装裱起来,但不能真的活过来! 日复一日地作画,是悼念,也是演戏。 我装得很深情,从到赤阴宗的那一日起,我就在装了,不想装也只能装下去,装了几十年,好像真的有些忘不了了。 好像真的爱进了骨子里。 我是爱阿荼的,我肯定,死去的她,我爱,但活着的“她”——寒止,必须死,我得找个人杀了她。 时璎是个很好的人选。 事情自然而然发生了,只是我万万没想到,寒止会喜欢女人。 为什么要喜欢女人? 我不理解。 但这不是我的第一反应,我的第一反应,居然还是担忧。 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担忧…… 磨镜这条路,太难走了。 我要阻止她们,我不想让寒止走上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可分明想杀她的人也是我。 寒止坠崖时,我的头脑是空白的。 我跳得毫不犹豫,因为她是我的女儿,更因为,我的眼前闪过了阿荼的影子。 是不是再来一次,我就能抓住她的手,就能阻止一切的发生?也许我们会幸福美满地活下去…… 不,追杀还在,我应该会抛妻弃女,投靠魔教。 其实我也没什么错吧,我至少没有主动杀了她们妻女,嫁祸在名门正派身上,我只是想吃饱饭,睡稳觉。 我不爱寒止,我只是有些愧疚。 她杀上山来时,绝望的眼泪确确实实刺痛了我的心。 山崖万丈,下去便也回不了头了,我早就不怕死了,我已经麻木了。 我救了她,也是救了阿荼,是救了我自己。 我没能催眠我自己,我很清楚,是我没能保护好阿荼。 人之将死,往昔匆匆过眼,我不禁想—— 我爱阿荼,其实有那么几瞬,也爱过寒止。 但这不够。 我最爱的,是我自己。 *** 【师娘】 我无法向你介绍自己,我生下来,便没有姓名。 朱红大门外的人各个都艳羡这高墙深院里的生活。 殊不知,女人在哪儿,都一样。 家中兄弟姐妹多,我有两个亲兄长,他们都有名字,我的长姐也有名字,因为她嫁到帝都了,不过,她的名字也很快被淡忘了。 大家都唤她静王妃,静王的名讳,天下谁人不知?可多少人知道长姐的名字呢? 我觉得可惜,但我更该可怜可怜自己。 我连名字都没有。 家中嫁出去的姐姐,再也没有回来过,六房的小四姐是个例外,她回来时浑身都是伤。 “忍一忍吧,别丢了我们的脸,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小四姐的娘亲,姨母和婶婶们,都这样劝,可是凭什么? 到底凭什么要忍? 小四姐当晚就走了,月中报了丧,长辈们说她是染了时疫,可我听见嚼舌根的下人说,她是被喝醉酒的夫君打死的。 我不要被打死,我要翻出这朱红色的高墙,我不要做谁的王妃。 我不可以做王吗? 说来幸运,我有足疾,一年有两季,脚都是溃烂的,一直无法裹脚,后来病痊愈了,可我还是不想裹,我就把脚伸进炭灰里,烫出同样的水泡与溃肿。 我当然觉得疼,但做不得自己,更疼。 也许从这个时候起,我骨子里的狠厉与残忍就已经冒了头。 我一直没走,是牵挂着娘亲,但我十岁那年,长姐不知为何被休了妻,娘亲自觉羞愧,一头撞死在了柱子上。 我不理解,甚至没有哭。 没救了。 娘亲头七未过,我爹又新娶了一个小妾,大喜之夜,我跑了。 因为我非嫡非长,又是女儿身,身份不够贵重,加之没裹脚,也不好嫁,我爹一直不重视我,我跑以后,也只有零星几个人来追。 我早已买通了一个“心腹”,他替我解决了麻烦,事后,自己也七窍流血而暴毙。 他动手以前,我请他吃的饭菜里下了十足的毒药,他当然要死,不然我怎么彻底“消失”呢? 任何人都别想阻止我高飞,限制我自由。 我听说九阳有跑马场,风里都是自由的滋味,于是我辗转近一年,去了九阳。 云阖年末,朝廷动荡,边陲不稳,进犯九阳城的铁骑日夜不休,我在无边无际的黄沙草场上纵马,十一岁,我自己学会了骑马,还认识了一个来自兰泽部的女人。 战事眼看就要起来,我想参军,想立战功,做官封侯,青云直上。 但没有军队会要我。 我又问那个女人,兰泽有女人参军吗? 她说,兰泽的将领就是女人,她们的战神也是女人,我心生向往。 可惜,我们的立场不同。 我身上的银子快花光了,阴差阳错便到了折松派。 女侠的故事,我从小就听,话本里的内容,我信手拈来。 我想成为女侠,不是因为有侠肝义胆,爱好锄强扶弱,是我不想再被人挑挑拣拣,不想再任人鱼肉,我要不顾一切地往上爬。 有没有名字,已经不重要了,我站得足够高,他们都不配知道我的名字。 执念是什么时候生根发芽的呢? 是我没有名字; 是高墙里有最好的教书人,我却没资格踏入学堂; 是挨了欺负,被占了便宜,还要忍气吞声; 我才不要背着牌坊,高墙束不住我,礼教更别想。 于是我上了山,拜师不容易,要先从外门做起,起先半年干的都是洒扫粗活。 我没觉得辛苦,因为我有向往。 每次打扫孤鸾殿的时候,我都会偷看在旷地上切磋的同门,试图偷学几招,一次比划,我被气阁的长老看上了,他想要收我为徒。 我没有答应,因为我想去掌门门下,只有去了那里,我才有可能做掌门。 这恐怕是老天最后一次眷顾我,我真的被掌门看上了。 师父门下,一共六人,其余五个都是男人,除了大师兄戒真,其余四人不过都是蠢材。 我看不起他们,打心底里看不起。 十二年光阴眨眼就过,门下剑招、药谱秘方、心法口诀,我尽数牢记在心,戒真亦不再是我的对手,至于其他四人,与蝼蚁无差。 每月的擂台日,是我最喜欢的日子,把同门踩在脚下,只会让我觉得兴奋。 我疯狂地渴望权势。 大师兄无意于权势之争,我本以为掌门之位已是囊中之物,却不料,那老东西居然将掌门之位传给了二师兄那个蠢货。 他凭什么? 武功最次,德行不佳,模样也比不上被逐出师门的寒无恤。 他凭什么? “掌门之位,很辛苦的,女人吃不消。” 那老东西弥留之际,就撂下这么一句话,他还想撑着见其他弟子,我用被褥捂死了他。 去死吧。 这是我第二次杀人,我知道,我回不了头了。 我日夜盘算着这个掌门之位,去南都寻找小箜篌,也是半步之差,老天再也没有眷顾过我。 好不容易策划了弃徒攻山一事,想将老二的死嫁祸在弃徒身上,可时璎竟真敢要这个掌门之位。 她是活腻了吗! 可她比我名正言顺…… 我不明白!不明白她怎么在那个破山洞里呆了几日,就变强了! 这也是天命吗? 天命要我求而不得! 时璎不是朽木,她悟性不差,底子更是好得惊人,好在我早有防备,从前就常常打压她。 我就是要她完全丧失自信,给她个巴掌,再赏她颗甜枣,时璎,只能做我的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 我不能见她继续进步,否则我永远夺不下掌门之位。 我是时璎的师娘,是看着她长大的,在她没有得到掌门之位前,我防着她,但我没想过要害她的性命,我甚至有许多瞬间,盼望着她能成才,能成大才。 但我的身体里还住着另一个“人”,她是个疯子。 我不甘心,我难道还不够勤勉刻苦吗?我比他们都要优秀,凭什么我不能做掌门? 凭什么! 凭什么我连一个名字都不配拥有! 我再也受不了了。 药人之说没有文书佐证,可我还是要尝试,不就是掏空几个活人嘛。 我千算万算,没算到时璎会喜欢女人,更没算到寒止会这么执拗! 倘若我生来便是魔教少主,生来便握着权柄,我定不会如她一般耽于情爱,我定要让这天下都成为我的天下! 寒止舍命保全了时璎,我也彻底被身体里的疯子吞噬了。 我已经“死”了,我死在药人之术下,我死在自己的执念里。 可我不认为自己错了,错的不是我! 我极端吗? 打死小四姐的人不极端? 劝小四姐一忍再忍的人不极端? 抹杀我全部努力的老东西不极端? 倘若再让我选一次,我不会再这样做,我会变本加厉。 我这一生谁都不爱,我也不爱自己。 但我爱权力,我爱的是绝对碾压,我不要做砧板上的鱼肉,冷剑贯心的那一刻,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没救了。 这烂天烂地,都没救了。 我这一生都在试图翻越高墙,我的肉|体没有翻过去,我的精神也没有。 但我从没有放弃,我就是用尽一切恶毒手段的坏女人。 那又如何呢? 当河水冲散我的血肉时,我自由了。 我永远都自由了。 我永不悔改。 *** 【叶棠】 权力是什么?是工具。 我爹爹此生只娶了娘亲一人,叶氏这一代,只有我一个嫡女。 身为掌上明珠,我早早就体会到了什么叫高低贵贱,什么叫财能通天,什么叫势能压人。 我一定要得到权力。 这是我在七岁的生辰宴上,许下的愿望。 族中其他长老总是在我爹爹的耳边吹风,说还是需要一男丁延续香火,说我迟早有一日会嫁出去,总算不得是自己人。 真可笑。 若真要论血脉正统,我乃叶氏嫡长女,一群鄙薄庶子,给我提鞋都不配,徒有些年岁,就敢妄言未来的当家人。 这世间,弱肉强食,谁能撕烂谁,与年岁大小无关,与是男是女无关,只有真正敢拼杀的人,才能活下去。 不过,他们倒是给了我一个警醒。 我不能再做谁的掌中之物,哪怕是明珠,我要做我自己,我要把权柄都握在自己的手里。 跟车押镖,是辛苦活,叶家稍微有点身份的人,都不愿意跟着车队走南闯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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