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啊?也太有远见了吧。”我感叹道。 “就是之前请了产假的……姐姐吧,坐在我们后面一排的位置,需要值早晚班的那个。” “啊?我请假的时候,她产假都还没休完吧?好久没看到她了。” “嗯,上周才回来工作的,还跟人事分享她生孩子很轻松来着,说是孩子给婆婆带,自己都不用操心。” “那为什么要辞职呢?”我挥挥手,示意他继续爬楼梯。 韩奇扬走在前面,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到他悠悠地说了句“谁知道呢,可能是有更好的工作吧”。 我跟韩奇扬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我们都对“上班”这件事垂头丧气,但我想要成为旷野上的风、群峦间的鹰,而他想成为一个女人的丈夫、一个女儿的爸爸——因为他认为女儿不用给她买房。 有时候我会想,他想成为一个女人的丈夫,其实这个“女人”是谁并不重要,只需要她愿意去领一张和他合法同居的证明、然后再愿意为他生儿育女就够了。 韩奇扬是男性,是这个社会的既得利益者,他那样想未必对,但却是自然而然的。 他永远不会理解,或者说不愿意去理解,对于一个刚生完第一胎的女人来说,跳槽有多困难——家庭压迫、母职天性、社会偏见……每一样都是避无可避,所以才能如此轻松地说出那句“可能是有更好的工作吧”。 我气喘吁吁地爬到顶楼,一沾到椅子,就像个软体动物一样瘫在了工位上。 我跟韩奇扬是到的最晚的,不过我们都在楼下打过卡了,到达工位时间的早晚也就不重要了。 几个平时有点交情的同事跟我寒暄了几句,办公室没多久就逐渐安静了下去,只剩下鼠标和键盘的声音。 我在办公系统的后台提交了销假申请,没一会儿总监就找到了我。 他先是关心了一下我的情况,然后通知我之前的一个项目碰到了一些问题,所以我负责的那个公众号先暂停更新。 他的原话就是“一些问题”,末了也没说明究竟是什么问题,这是他的习惯,这位总监是个喜欢亲力亲为的人,手底下的人只要听话执行就好。 我不是个擅长解谜的人,我也懒得问,答应下来就离开了。 那个公众号是讲产康的,我要做的就是绞尽脑汁写相关的文章,什么“如何分辨宝宝的粪便是否健康”、“产后碰到这些难言之隐怎么办”、“如何备孕最科学”等等……现在停了,我也乐得轻松。 少了一项工作内容,我顿时清闲了不少。 之后的日子里,我白天上班晚上做家教,一边焦虑着会不会因为工作内容不饱和被辞退,一边快乐地在上班时间开小差——翻译文件、学习外语,还有和裴以北聊天。 然而,该来的事情总是会来的。 两周后,总监一大早就把我叫去了他的办公室。我推门进去,办公室里不仅有他,还坐着隔壁公司的老板。
第15章 隔壁公司的老板姓李,具体名字不详,平时听韩奇扬都是喊他李总。 他的头发理得很短,只比寸头长一点点,几乎全都白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分辨不出他的年龄,或许三十五岁,或许五十五岁,毕竟创业的人总是比较操劳,老得也会比一般人快一些。 见我进门,他笑吟吟地站了起来,替我拉开了一张摆在总监办公桌前的椅子,我心中警铃大作,“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句话放在这里再合适不过。 他就坐在这张椅子的旁边,总监坐在办公桌另一边,我们三个人形成了一个三角形。 我坐下来的时候故意把椅子往旁边挪了一点,没想到这个李总也跟着挪了过来。 总监没有拐弯抹角,他直说叫我过来是因为隔壁公司市场部的人离职了,希望我能帮他们顶一下这个空缺,同时呢,每个月会给我一笔补贴。 “补贴?”我重复了一遍。 “对,你就当接了个兼职做一样。”他理所当然地说,我盯着他没说话,然后他又犹犹豫豫地报了个数——“两千”。 他说“两千”的时候,喉咙里似乎有一口没咳出来的痰,比别的话要更低沉沙哑些,还有一丝丝颤抖,像是也知道这个数字说出口很没面子似的, 这样一个岗位正经招人的话,招最便宜的应届生,起码也得六千起,还得给人家买社保。 我想起韩奇扬替他们做的那些设计图,奇奇怪怪的要求改了一遍又一遍,都是无偿的,那么能让铁公鸡拔下一根毛的……肯定不是一般的工作。 “请问您能具体说一下工作内容吗?”我问。 李总接下来的话令我大跌眼镜,他大致列举了几个社交平台,然后说他其实也不清楚,让我去和他们公司要离职的人沟通一下。 “那我得先了解一下工作内容,才能知道我接不接得了这份工作。”我答道。 “好、好,我现在就跟她说一下,你们约个时间对接。”他喜笑颜开地点着头,分明是当我已经答应了。 我跟韩奇扬不一样,我并不想娶老婆;我跟总监也不一样,我不需要还房贷。 我剥离了世俗强加于我的欲望,于是我真的成为了旷野上的风。 下午,隔壁的李总再次找到我的时候,我明确而直白地拒绝了他—— “我了解过您公司市场部的工作了,我做不了。” 他岔开两条腿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一只手臂放在扶手上,听完我的拒绝,他往后倚到沙发背上,微仰着头,翘起了二郎腿,立马换了一副睥睨的神色。 “你要是这样想的话也没关系,你就当个短期兼职来做好了,”他故作大方地说,“我这边让人事着手招人,不过合适的人也不好找,你就做好……至少帮我三个月的打算就行。” 招个人要招三个月,说出去鬼都不信。 “您既然也说了合适的人不好找,那其实我也不合适。”我继续拒绝道。 他又开始追问我不合适的原因,我很想当场朝他翻白眼,但我还是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 “每份工作都要有个适应阶段嘛,”他继续说教着,亮出了一张新的牌,“你来我们公司做兼职,我跟你们麦总都打过招呼的,上午你总监不是也跟你说过了嘛。” 麦总是公司的总裁,麦总并不姓麦,他姓孙,叫Mike,所以大家叫他麦总。 “但是三个月真的太长了,我没办法帮您这么久。”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样说像是我让步了,大概是我的潜意识在提醒我,我真的太穷了,就算是干一个月拿个两千块,都可以缓解燃眉之急。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也要辞职吗?”他进一步逼问道。 我恍然大悟,眼前这个老头就是铁了心了要讹上我,能接得上的话他就唧唧歪歪画个饼,接不上的就把自己变成一个痴呆老人,全当没听见。 我忍无可忍,索性直接提出,我认为这份工作的性价比太低,所以我不想干。 他一副了然的样子朝我笑,出尽了老板的风头,但他并没有说减少工作量或是增加薪酬,而是说,“我不想破坏你们公司的薪酬体系。” 我闷不吭声地走出他的办公室,毕竟是总监起的头,我也不好真的跟他吵起来,只好被迫接受这份“兼职”,他说不定还觉得这场谈话十分顺利。 韩奇扬从旁边偷偷地瞄了我几眼,压低声音问我被喊去干嘛了。 我颓废地摆摆手,即使什么都没说,他也能猜到:我也沦为共享员工了。 晚上照例家教到了九点,跟然然妈妈简单汇报了一下情况,我就背着双肩包离开了小区,往公交站走去。 自从白天的事情过后,我一直有点心不在焉,可以说是焦头烂额里带了点不可思议,幸好四年级的功课很简单,我并没有出什么岔子。 “嗷——” 我吃痛地怪叫一声,抬手紧紧捂住了额头,才发现是撞上电线杆了。 这根电线杆为什么偏要立在这里?我气不过,用手心朝它扇了一巴掌,结果痛的当然是我的手。 我绕开电线杆,正要继续往前,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地振动了起来。 我掏出手机,虽然知道这通电话迟早要打,但真正看到这个跳动的来电显示的时候,我整个人却又实打实地抽搐了一下。 来电显示只有一个“刘”字,是我给养母刘春华写的备注。 南亦嘉那件事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联系。当初民警当着我的面,倒是有给他们去过一通电话,但没讲什么内容,只说让我们私下沟通,有需要调解可以去派出所。 “喂?”我接起了电话。 “喂、喂……喂!”刘春华中气十足地测试了几声通话质量,用方言问,“吴楠你……你现在在家里没有?晚上是在看电视还是出去玩了?” “没在家,我还在路上。” “哦……那你别玩得太晚了。我跟你爸爸打电话给你,就是想叫你回来一趟,你妹妹下个月要期末考了,你得回来教教她……” 手机里响过一阵“刺啦刺啦”的噪音,说话的人从刘春华变成了吴拥,“就是说啊,你妹妹才刚上初中,考试不及格好几次了,老师天天叫家长,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我得上班,最近回不去。” “你请个一星期假也可以的嘛!”刘春华凑过来说。 我知道他们最烦我伸手要钱,于是故意说,“请不下来,而且请假扣工资,我房租就要交不上了。” “你现在一个月挣多少钱啊?多的话也该往家里寄一点,你妹妹学费这么贵……我听说隔壁街老陈的女儿,每个月都把工资交给他爸呢……还有你余鑫叔叔,他儿子……” 吴拥滔滔不绝地说着,我把手机拿得离耳朵远了一点,只是沉默着。 过了一会,刘春华打断他的话,问我是不是还过不去之前那件事。 “哪件事啊?”我故意这么反问她。 “就是警察打来电话那次,唉!你也别听外面那些人乱说,我们一家人不是好好的吗?反正啊,我们还是跟以前一样过……” 我边举着手机边往前走,不知不觉竟然到了公交车站。 公交站台上空无一人,之前的广告牌也换了新的。 听着刘春华抑扬顿挫的方言,我忽然觉得她离我很近,像是就站在我跟前,边围着我转圈边讲似的。从左耳到右耳、再从右耳到左耳,她的声音被路上飞驰而过的车尾气拖得老长,最后无孔不入地钻进了空气里。 “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说,我们把你养这么大,那就是我们的女儿嘛……都已经是死了的人了,她还这么……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的脑海里闪过刘春华微仰着头、眯着眼睛回忆的模样,那是她跟街坊四邻聊八卦时的习惯性动作,这么多年来,这个动作我已经想忘也忘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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