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蒲团上,沈兰翘抹去眼泪,看向引玉说:“自晦雪天变冷后的第六年起,供品被偷吃的怪事便年年不曾缺席。” “无嫌是在那年才彻底变作役傀的,还是使役者那年才缺供奉?”引玉百思不得其解。 “役钉入魄入魂,再怎么也得花上五十载。”莲升脸色并不好看,说:“她在小悟墟时,便已身怀役钉。” “要是知道她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就好办了。”引玉摇头,心知这底细根源,哪是能轻易凿清的。 “她是灵命座下弟子,去不得其他地方。”莲升语气又轻又凉。 引玉愕然。 沈兰翘茫然不解,什么“小悟墟”,什么“灵命座下”,听着便不是凡俗之物。少倾,她好像在窅黑山谷中擒到薄光一束,突然喜极而泣。 她站起身,躬身便说:“之后的事,只能拜托两位仙姑了,我……约莫是什么也帮不上了,我只盼恶人恶鬼通通偿命,他们要是不死,我便只能抱憾终身。” “他们罪果已累,多行不义必自毙。”莲升说。 “我原想早些死,也好早点去陪阿沁,如今倒是有了点念想,我要等着他们作法自毙!”沈兰翘低着头,许是不想露出眼底怨愤,但握紧的拳已让她思绪尽显。 这怨愤和无嫌眼底的不同,无嫌眼里的恨死气沉沉,沈兰翘却好像有无限渴盼,她是寒灰更然,就算要和那些人斗个鱼死网破,一颗心也盎然蓬勃。 “你待阿沁有心。”引玉怎会看不出沈兰翘眼底的苦痛情愫。 “如梦方醒,迟了。”沈兰翘顿住,眼里氤氲水光,“如果能从头开始,万事都得赶早,多一刻迟疑,便会多一分遗憾。” 引玉听得一愣,扭头方知莲升在看她。 莲升一双眼是无底的汪洋,片刻才对沈兰翘说:“你先回去歇息。” 沈兰翘挤出笑,抹去眼角泪珠,连忙说:“那我便回去了,不能叫人看出蹊跷。” 等沈兰翘一走,引玉似乎明白了莲升心绪变化的缘由,伸手讨要手炉,边说:“世事难料,的确犹豫不得。” 莲升以为她要牵,便径自捏住她腕骨,将暖意揉开,揉进她皮肉筋骨。 引玉反手将莲升的手指握了个牢,慢声说:“手太软了莲升,这可不是我胁迫你的,怎么,要遂我意了?” 莲升五指被紧紧拢着,神色不变地说:“不是冷么,在为你驱散寒意。” 引玉松手,掌心一翻,好似半点不流连,说:“那我要手炉。” 莲升没变出手炉,眸光中波澜乍起,也不知恼的是引玉还是自己。她把手放上引玉掌心,不咸不淡道:“手炉没有,只此物可用,你要不要?” “既然没得选,给我就是。”引玉眼波流转。 离开道观,自然要回客栈,两人刚踏进门槛,便撞见掌柜惊诧的目光。 掌柜开口时微微一哽,说:“怎样,找到那些埋起来的供品了吗?” “见到了,那些供品似乎被不少人碰过,里边还有红玉灯座一座,不像阿沁埋的。”引玉说得漫不经心。 “那、那或许是我看错了。”掌柜眸光闪烁,拨着算珠说:“既然是供品,被其他人刨过也不稀奇,就算是洒在地上的粥糜,都有人铲回去吃。” 这倒是真话,毕竟连沈兰翘吐在地上的秽物,都有人…… 引玉呼出一口浊气,心里当真不平。 莲升走到柜台前,直白地说:“既然挖过供品,你也该见过那红玉灯座,那东西除了康家,还有谁家能有,你是故意诳骗?” “我、我不知道啊!”掌柜急得大喊,“康家都不许人祭拜神佛,怎会是他们埋的。” “倒也是。”引玉冷冷一笑,也不同此人拐弯抹角,说:“晦雪天何时封城,康家给出消息了么。” 边上的店小二听得心惊胆战,悄悄挪进厨房里,省得被波及。 掌柜浑浊的眼珠子一转,哑声说:“我哪知道,我、我和康家不熟。” “你这客栈能在晦雪天长盛不衰,我以为是得了康家恩惠。”引玉意味深长地说。 “哪里的话!”掌柜含糊其辞,“康家哪是寻常人高攀得了的,何况,康家此前就在找那对兄妹和二位仙姑,我要是和康家不干不净,早将您几位供出去了!” 边上,莲升又往柜台上一敲,使得掌柜扭头,说:“那你知不知道,康家祭厉坛前,有何预兆。” “预兆?”掌柜摇头,瑟缩着答:“哪有什么预兆,那仙长什么时候来,康家就什么时候封城,这可不由康家定。” 莲升无心听这掌柜东拉西扯,下颌一努,对引玉说:“上去歇息?” 引玉转身懒懒散散往楼上走,轻打了个哈欠。 掌柜突然出声:“不过,每次那仙长来时,满城的画都会浮现水纹。只是我如今年纪大,眼睛不中用,有没有水纹也看不清楚。” “水纹?”引玉扭头。 掌柜朝壁上指去,说:“就那些画,应该是神仙留下的,根本摘不走。” 引玉眯眼睨向壁上的空白画卷,耳边听到一些声音,是些稀碎又组不成语句的字音,咿咿呀呀的,乍一听好像唱戏。 但那戏班子还在躲着康家,这几日压根没在城中露面,又怎会是他们传来的声音。 引玉凝视着那画,突然想起来,她来晦雪天初遇画卷时,可不就有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么。 莲升径自走到画前,伸手往卷上抹,不知怎的,那一碰,碰得引玉心口发酥。 她收手轻捻指腹,的确觉察到有几分湿意,再看卷上好像有浮光闪过,那圈圈层层的,可不就是水纹。 引玉站在楼梯上动也不动,明明和莲升隔了有十尺远,却能觉察得到对方指腹温热,像流连软香一般,慢腾腾自她心尖上一扫。 她想,这些画卷,总不会是她从自己身上撕下来的一角吧。 莲升转身,若有所思地走到引玉身侧,挨至她耳边说:“是有水纹。” “看到了么!”掌柜在楼下问。 “没有。”莲升面无表情地扯谎。 引玉笑了,方才自个儿心口发酥,如今抬手就朝莲升胸口戳去,压着嗓说:“撒谎算犯戒么。” 莲升定定看她,半晌才抬步往楼上走,嘴里吐出一个单薄字音:“算。” 引玉朝上投去一眼,转头说:“掌柜的,今儿‘听宵雨’有人出来么。” “听宵雨”便是谢聆住的那间,名字也取得雅致。 “没人出来。”掌柜应声。 引玉跟在莲升后,在路过谢聆那房间时,特地顿住脚步。 门里没有动静,生气却是在的,那生气单薄,显然只有一人。 客栈的楼梯年久失修,回回有人上下楼,都会被踩得嘎吱响,将塌不塌的。 谢聆的房间就在边上,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未几,门一开,谢聆神色阴郁地站在屋内,许是因为魂不守舍,眼下青黑越发明显,他尚无死相,却是死气沉沉。 引玉又见到了那只长命锁,就被谢聆紧紧握在手中,谢聆是死不肯放。 “你们出去了?”谢聆哑声,“城门是不是……” “城门未封,时候未到。”引玉看他神态恹恹,索性又说:“但祭厉坛的人怕是已经到了,康家走水,时运不济,已提早请人过来。” 谢聆面色骤沉,把长命锁捏得越发用力,哑声说:“这次,我必要阻止他们再烧活人采生。” 引玉装作不经意地往里扫去一眼,说:“令妹不在?” 谢聆的门开着,这客栈的客房再宽敞,也一眼就能扫尽,里边未被遮掩处一个人影不见,谢音根本不在房中。 “出去了?”引玉说得慢,好似字斟句酌的,每个字音都拖得悠长。 谢聆眸光定住,喉头一滚,下咽后淡声说:“出去了,我们兄妹二人与康家有仇,不想害这店家也陷入水火,谢音走的窗。” 此前倒是听那掌柜说,这两兄妹有大路不走,大多是翻窗进楼,此时谢聆的话倒是毫无破绽。 “那你好好休息。”引玉未再追问。 谢聆不愿多说,冷淡地点头,马上关上房门。 路过长廊时,引玉放慢脚步,仔仔细细看了每一间的门牌,什么“风吹柳”和“昭昭月”的,就是不见“春山笑”。 眼看着就要走到房门前了,她勾住莲升的袖子,慢慢吞吞地问:“刚来这客栈时,你说我以前住过的那间叫春山笑,那你一定知道,春山笑在哪。” 莲升定住,被勾的哪是袖口,明明是潮涨潮落的一颗心,在这场无锋的对峙里,她早是输家。 良久,她才继续往前,说:“在楼上,要看便随我来。” 这里客少,楼上几乎不打扫,廊上已积了不少灰。 踩得积尘上脚印斑斑,莲升蓦地停下,下颌微抬着望向门牌,缓慢地念出“春山笑”三字。 引玉盯着门牌上三个规规整整的刻字,梦里那对酒观山的场面,统统浮上心头。她甚至回想起,杯中酒究竟有多烈,烈得好像能穿肠破肚,让她肺腑如烧。 推门声一响,她仓促回神,只见莲升已迈进房中。 莲升推开窗,素净的手撑在尘垢堆厚的桌上,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 与梦里的一比,青山不在,艳阳消失,晦雪天成了黑白两色的水墨画,变得黯旧无光。 这“春山笑”,的确离望仙山最近,从这边望过去,既不被高塔遮挡,又没有枯枝掩盖,远山一览无遗,可惜已不如往昔好看。 引玉合上门,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说:“刚才我又听见画里传出声音了。” “说的什么?”莲升回头问。 引玉摇头,往眉心一碰,走过去说:“听不清楚,但我想,我那真身又与灵台多融了几分,我也许又可以多想起一些事情了。” 莲升站在窗边,白纱红裳曳及桌上尘灰,沾了些许浊色。 “你慌不慌?”引玉慵倦一笑,好像春乏上身,懒懒散散地挨了过去。 “我慌什么。”莲升神色不变。 引玉按住莲升的肩,竟像梦里那样,直白热烈地撞了过去。 莲升防不胜防,不由得跌向遍布尘埃的矮榻,索性由她坐怀。 作者有话说: =3=
第70章 引玉不信莲升不慌, 这人屡屡躲她避她,不就是当她还没想起昔日之事,当那些床笫之私全是云烟,自欺欺人罢了。 “秋后算账啊。”引玉坐莲升怀中, 一只手屈着支在案上, 另一只手捏住莲升下巴, 姿态散漫至极,说:“不是说等我想起以前种种, 要好好算账么,如今我快要记起全部了, 就问你敢不敢算。” 莲升半倚在窗边, 被引玉那一撞, 撞得气息大乱,她终究配不上净水妙法莲这称号, 她从来做不到太上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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