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玉微微一个趔趄,挨近莲升后背“哦”了一声。 康家这宅子,在晦雪天里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大,只留两个人下来看守,许是康觉海料定没人敢翻墙入室。 大半个康家被烧得一塌糊涂,后院最为严重,这要是再烧上一阵,怕是连剩下的半个院子也要遭殃。 引玉循着那缕活人生气往前走,打趣说:“这火总不会是因为康觉海屁股上的那一撮才烧起来的。” 莲升冷声:“要真是这样,照这时间,他也该成白骨了。” “不会平白无故起火,不是谢聆,便是其他人。”引玉苦思,又说:“可寻常人谁会有这胆子?” “他说不是就不是?”莲升拂开迎面而来的灰烬,不冷不热道:“此前你怀疑我别有用心,可不曾因我的三言两语打消念头,如今他说不是,你就信了。” 引玉抬伞拦在莲升身前,迫使莲升停下脚步,她也跟着停步,慢悠悠说:“可他跟我说了良多,字字句句俱是真情,不像‘鱼老板’,只会让我猜。” 莲升默了。 “气了?”引玉放下伞,偎过去说:“该,我刚也气了。” 莲升哪还说得出什么气话,抬手往引玉发顶上拂,把寒意拂去。 康家院子就在晦雪天正中,换成其他城廓,那里的城主可不敢完完全全占下如此好一块地,偏康家不遮不掩,心思都写在了明面。 发上的寒意是拂去了,可引玉还是冷得打颤,抬臂掩至口鼻前,轻打了个喷嚏。 令她发冷的,不单是风雪,还有怨气。 既然是在晦雪天,阴气浓郁些也无妨,偏偏此地凝着比别处更浓烈的怨意。 引玉浑身犯冷,牙齿跟着打架,左右环视,琢磨不出怨气的来源,皱眉说:“怨气无形,不像阴邪之气,还有个影儿给人看。” “此地怨气确实浓了些。”莲升皱眉。 “寻常人辨不清怨气和寒意,怨气进身有如阴邪入体。怨气越浓,住在此处的人越会久病不愈。”引玉眼底并无怜惜,轻飘飘说:“康家一直在找替,许就是因为这个。” 且不说,这股怨气还跟寻常的不同,它伪装得极好,不惊起一点风吹草动,藏匿在烈风和飞雪中,若非引玉真身入灵台,她怕也发现不了。 莲升又一语中的:“那群设坛的本事不小,既然能给康家撑腰,为何不帮着去掉这股怨气?” “我也想不通,难道是为牵制康家刻意留的?”引玉摇头。她双眼一合,再睁眼时,眼前有黑影攒动。 康家后院当真死了不少人,一些魂灵甚至还身裹蓝焰,就连死了也不得安宁,一半焦骨一半烂肉,蜷在地上痛哭流涕。 “我原还能救,可他们只顾着自己跑,不论我怎么喊,都不曾回头望上一眼,然后啪!那横木裹着火砸了下来,把我压在地上起不了身,我就被烧死了!” “我也可怜,那火轰隆一声蹿了过来,我被逮去挡火,他用我的身躯挡火啊!” “这些姓康的果真人面兽心,都不是东西!” 群鬼声讨康家众人,因为怨怒冲天,竟成了地缚鬼,离不得此地。往后康家的人要是搬回来,怕又得病倒一群,又该日日找替了。 引玉不惊不怵地走向那群烧死鬼,果不其然,在这些鬼中见到了熟面孔,便是她此前见到脸上有火灼纹的那几位。 人人皆有其禄食命运,命理一定,难改难纠。 可惜鬼中不见那提灯者的身影,那人怕是碰巧逃过了一劫。 那几只鬼低声哭泣,觉察有活人靠近,还以为是康家的人,齐齐跃起,作势要将来人也拉下地狱。 可没想到,一道金光晃了过去,把他们定在原地,叫他们动弹不得。 引玉回头,“消气了?” 莲升动动手指头,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不然能如何。” 那群烧死鬼这才看清,来的哪是康家人,康家人早就走远了! “不是康家人,莫要伤及无辜!” “我还以为,他们走后才想起要来捞我尸骨,原来不是,我怎把他们想得如此好心?” “康家人怎会还敢回来,他们要是敢回,我非得将他们碎尸万段不可!” 众鬼手脚不能动弹,却没碍着他们流涕痛骂,片刻,才有鬼问:“你们是谁?” 引玉走到他们面前,看模样羸羸弱弱,压根不像修仙之人,好似没什么本事,偏偏她不露怯色。她问:“你们可知,害了你们的这把火,是谁放的?” 众鬼面面相觑,谁也不知答案,但一听到“火”这一字,眼底的怨怒便汹涌而出。 那恨是浸入骨髓的,恨不能令天塌、令地陷,可还是不及另一股藏于无形的怨气。 一鬼哭嘤嘤道:“我不知道,我没见着,不过……那火烧得好快,寻常火哪能烧那么快!” 有鬼附和:“是啊,太快了,我才沾上丁点火星子,便被烧成了骷髅!” “我虽跟着康家做了不少恶,可也是为了混一口饭吃,那些坏事都是康觉海要我做的,火为什么不烧他!” “是啊,为什么不烧他?” “我恨啊,既然要烧,统统烧成灰才好!” 引玉听得两耳嗡嗡,快要分不清是谁在说话,她往耳垂上一捏,说:“那火先在后院哪个地方烧起来的?” “东门,在东门!”鬼祟撕心裂肺。 一群鬼除了唾骂便是痛哭,看样是问不出其他了。 引玉退开,勾住莲升的袖子说:“牵牵么,我要冻死了。” 她那根手指头白得惊人,指甲盖却被冻紫,活像染了蔻丹。 莲升不勾她的手指,径自捏她掌心,面露怫郁,说:“这么怕冷,当初为什么要来晦雪天。” “当初?”引玉掌心被捏住,暖意扑向肺腑,她周身舒畅,轻叹出一口气,问:“哪个当初。” “你决议要护佑此地时。”莲升扣着引玉的手背,将她冻僵的手揉软了。 引玉眯起眼,她的记忆哪有恢复这么多,寻思了半晌,半猜半蒙地说:“或许是因为不喜冷,所在才想为这地方遮遮雪?” “这么好心?”莲升往康家宅子的东门走。 引玉笑说:“好心?这明明是我用来夸你的。” “还你。”莲升神态自然。 东门那边的院子已被烧得看不出原样,哪还余有什么屋舍轮廓,只有一团散灰堆在地上,什么木头纸屑,全被烧得干干净净。 引玉踏在灰上,撒开莲升的手。 “要牵是你,不要也是你。”莲升随她去,话里暗味颇深,偏她神色冷淡,极难叫人想歪。 引玉弯腰攥了一把灰,在掌中慢腾腾揉开,说:“谁让我任性随心,一会儿您还给不给?” 灰上没沾古怪气味,照这么看,火好像是寻常火。 莲升打量别处,“不会叫你冻难受。” “那我该说多谢?”引玉转头看向莲升,余光处有个影子一晃而过。 “客气了。” 引玉猛直起身,连掌心的灰都来不及拍拂,匆忙追了上去。 来了这慧水赤山,她那发烧头痛的毛病倒是好了,但身子越发虚弱,也不知道是不是冻的。 她气喘吁吁地追,可才一个拐弯,便见不到那影子了。 “看见什么了?”莲升跟过去,未发现不妥之处。 引玉紧盯暗处,弯腰不太笃定地比划了两下,说:“这么高,好像是个小孩儿。” 她所比划的小孩,方及她膝头高,要真是这么点大,怎能跑得那么快? “确定?”莲升在遍地灰烬上找寻足印,说:“此处可没有其他人的生气。” “总不该是幻觉。”引玉本想揉眼,方想起掌心还脏着。 “待我寻它。”莲升掐诀,手上金莲绽开,化作金丝十余,飞旋而出。 眼前人神色镇定,引玉看得思绪一飘,忽然想起梦里对方正襟危坐的身影,那么疏远自持,叫人很想在那森严肃穆之地犯浑。 她果然还是会动心,栽了坑也会动,如今还不敢诚心相对,一颗心已动到不能自已。 她沉迷的向来不是菩提木珠上的那股味,让她迷而不悟的,只有这看似无欲无求,却表里不一的莲花仙。 引玉回过神问:“找到了么。” 金光收回掌心,莲升眉目间躁意微显,“没有。” 引玉迎着风雪慢腾腾挪回原来的地方,在月光下弯着腰细细打量,找到了一些浅淡的痕迹。 “看。”她指了过去。 说是足迹也不像,每对足印左右脚的间距分毫没差,就好像是拿印章戳出来的,又像是……迈不动腿的僵,在此处蹦出了一排规规整整的印子。 “什么东西。”引玉往那足印的边沿一沾,还是闻不出味。 “不是僵。”莲升断定,“它身上不沾阴气。” “难不成是一具空空的小儿尸?”引玉诧异,哂着说:“是有人用提丝术将它牵来的?” “如此,那人必在附近。”莲升又驳倒了引玉的猜测,“但我觉察不到法力波动。” 身后哐当一响,有东西被撞翻。 引玉扭头,在坍倒的廊柱后逮到了一个影子。 何其熟悉,果真不是被操纵的尸体,而是……一只脸面被涂得花花绿绿,带着惨白笑脸的假人,只是它的眉心,竟有金光一点。 引玉眸光定定,只一愣神,那东西又无影无踪。 那个脸面涂得花花绿绿的假人,分明是被戏班子供起来的“大师哥”!就是被康觉海踢开的那只。 “念。”莲升豁然开朗,“人偶上附了念力,驱着它烧了康家。” “是善是恶?”引玉拂去掌心的灰。 “既然是念,那善恶俱在一念间。”莲升追上前,却见那痕迹消失在墙边,想来人偶已经越墙离开。 一个没魂没气的死物,身上念力一耗竭,便和这遍天风雪没差,相当于隐于世间,要想找到它,好比大海捞针。 “还追么?”引玉扶着膝,气快喘不顺了。 “不追。”莲升眼底冷淡蓦地龟裂,“只是,那道金光颇令我在意。” 在意,是因为熟悉,心惊肉跳的熟悉。 说到金光,引玉只在莲升那见过,她盯住莲升的眼,又看向对方不久前才绽出金莲的手。 “不是我。”莲升翻起掌心,金光灿灿的莲一开一谢,“在小悟墟,因为有灵命尊,金光无处不在。” 灵命尊? “大师哥”算是来替戏班子报仇,难道是灵命的念? 引玉起先还怀疑无嫌身后是灵命,如今不免动摇。 她捂住发凉的脸说:“佛遇佛,会打起来么?” 莲升假意听不出她的调侃,说:“那戏班子倒是藏了不少秘密。” 眼下大半夜的,也不好找那戏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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