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掌柜抓耳挠腮地回忆了一番,摇头说:“他们好像没找着,是双手空空离去的。不过么,事情过去太久,我已经记不清了。” 莲升朝引玉看去,目光挟了几分打量的意味,显得不冷不热。 引玉还看不明白对方那神色么,当初那行人指不定就是来找她的,又或者,是在找与她有关的东西。 当时她恳求莲升悄悄带她走,这看似把素持斋、奉公克己的莲仙还真答应了,愣是没让人找着她。 规矩,确实早就坏了。 “掌柜的。”莲升嗓音寡淡,总是一副无甚兴致的模样,说:“当初那行修仙人,为首者是男是女,是何相貌?” 这更是为难人,掌柜来回走动,一双眼眯到快要彻底闭起。 他脚步忽地一顿,伸出一根食指说:“记起来了,是位女子,她当时是僧尼扮相。我那时寻思着,修这一道的可真是少见,理应是大慈大悲才是,可没想到,设厉坛采生之法,就是她提出来的!” 一听僧尼扮相,引玉自然就想到了邬嫌,这等事还真像是邬嫌做得出来的。 掌柜神色不善:“你说她做这等事,真能得道成仙么,害不害己我不知,但当真害人,这罪魁祸首啊,理应除去才是!” 说到“除去”二字时,他竟咬牙切齿的,好似年迈的身子又焕发出了无限活力。 “是她了。”莲升眼里无甚愠意。 引玉抱着木人,不巧低了一下头,猝不及防地迎上了木人近要转出虚影的双目。 耳报神一个劲暗示,似乎格外认同。 可惜,引玉看得两眼发昏,实在不忍直视,干脆按住木人的一只眼珠子。 木人一只眼转,一只眼转不动,索性不暗示了。 “两位。”掌柜浑浊的眼倏然睁大,“知道那人?” “略有耳闻。”莲升说。 掌柜神色一松,哑哑地哼了一声,“她应当没有成仙吧,她要是都能当神仙,那白玉京得成什么样,说是魔窟也不为过,什么仙啊神啊,想来都自私自利,还不如地上一些孤魂野鬼来得有人情味。” 莲升眉头微皱,横过去不咸不淡的一眼。 引玉想起梦中种种,那邬嫌啊,的确是进了白玉京的,但后来还在不在十二楼中,她便无从得知了。 “自会有天道替晦雪天严惩行恶之人。”莲升平静道。 掌柜没好气地说:“这里的人积愤多年,天道要是个眼明心清的,早该显显灵了,至少,得让那个设坛的尝点苦头吧!” 莲升望出窗外,没再应上一个字。 引玉还杵在柜台前,意味深长地说:“那时设厉坛,寻常人能避则避,许是连那些修士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掌柜您知道的还挺多。” 掌柜一哑,半晌才慢悠悠说:“那时候有不少人被逮去出力,什么搬砖砌石的,都要有人做。我也是去忙活过一阵的,知道的自然就多了。” 他自知今日的话多了些,转而说:“哎,我光顾着在这说话,忘了招呼二位用饭了,两位快快上座,一会儿汤饭可都要凉透了。” 引玉从善如流地入座,握起筷子朝坐在对面的莲升瞥去,说:“鱼老板吃点儿么。” 莲升没拿筷子,倒是先喝了一口热茶,茶水入喉,才不紧不慢握上筷子,夹起一块柿饼。 “我以为鱼老板回了这慧水赤山,就用不着吃这些凡俗之物了。”引玉促狭道。 莲升往柿饼上小咬了一口,“并非不能吃。” 掌柜走到门外站了一阵,看似感慨万千地叹了几声气,被风吹得一个哆嗦,才缩手缩脚地回到屋里,赶忙坐到柜台后烤火。 怪的是,他任风在堂中冲撞,宁愿自个儿耐点儿冷,也不关门。 隐隐约约的,引玉闻到一股味,有些腥臭,难以言说。 待边上再无他人,耳报神终于憋不住话,义愤填膺道:“设坛的定就是邬嫌,邬嫌在那边作恶也就罢了,来了这竟还是罪状满身,真是丢人现眼!” 它越说越憋不住气,后边四个字几乎吼出来的。 那声音稚嫩尖锐,听起来和孩童没两样。 掌柜似乎在白日更易困倦,夜里反倒是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他刚往柜台后坐便昏昏欲睡,闻声猛地抬眼,迷蒙望了一圈,诧异问:“你们可有听到什么声音?” 引玉面不改色地捂住木人的嘴,从容自得地说:“什么?” 掌柜侧耳辨认,却听不到了,不解道:“怎会有婴孩的声音呢,难道客栈进了鬼?这孩儿鬼,可是穷凶极恶的。” “许是风声,您听错了。”引玉夹菜。 掌柜狐疑地看向她,“当真?” “当真。”引玉说。 掌柜砸吧嘴,不知怎的,面上竟露出了些许遗憾。 所幸桌上的饭都还热乎,只是吃起来像清汤寡水,味道属实淡了些。 引玉倒不是真挑食,尤其如今天冷,不多吃些更容易犯冷。再说此地穷困,什么油盐酱醋的都来之可贵,厨子怕也不敢多放,只能将就着吃吃。 她握着筷子挑挑拣拣一番,往嘴里塞了一截儿酸豆角,说:“您说,承役钉的人,能给旁人施役钉么。” “能。”莲升只咬了一口柿饼,许是食不下咽,便放下了。 不爱吃的,她是一下也不愿多碰。 引玉又挑挑拣拣地夹了点笋干,说:“如果邬嫌也下了役钉,是不是意味着她也入魔了呢。” “不无可能。”莲升抿了口茶,扭头问:“掌柜的,厉坛怎么走。” 那掌柜手都抬起来了,似是想指路来着,可还未张口,就被制止了。 楼上下来一身穿黑色长衫的男子,横眉冷竖地说:“厉坛不是什么好去处,体弱的,去了那边容易被夺舍,两位都是姑娘,理应避开才是。” 引玉转头看去,只见男人面色惨白,唇上也毫无血色,偏眼底乌青明显,好似百八十年没好好睡过一个觉了,看起来跟游魂没什么不同。 掌柜似是觉得有点道理,收起手改口道:“对头,两位还是别去看什么厉坛了,这晦雪天虽比不得从前,但好看的景也不少,哪处不比厉坛好。” 男子的长相有些熟悉,眉峰很平,也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后来修的。他眉眼中带着些许戾气,目光和昨夜的女修士一样冰冷。再一看,两人的五官是有几分相似,就连身量也相差无几。 引玉深以为,这位就是掌柜口中的,那女修士的兄长。 男子下了楼,在楼梯下那避了光的那桌坐下,冷声说:“掌柜,来一壶茶。” “马上!”掌柜应声,匆忙走进厨房,先端了些茶点出来。 看起来这整个客栈里,只有一个店小二能供他使唤,如今小二忙着,便知能他亲自待客了。 坐下后,男子朝引玉那桌投去一眼,冷漠道:“想必你们已有听说,这晦雪天鬼祟遍地,还有厉坛一座,那厉坛附近的鬼祟更多,并且常年有火,你们一定不知,那里的火为什么从来不灭。” “为何?”引玉把手中长筷往碗沿上搁,好整以暇地听着。 男子坐着笔直,在掌柜端来茶水后,倒上一杯吹开浮渣,说:“是因为厉坛附近有僵,故而逢七续火,专烧僵尸鬼祟。那地方虽然被烧得闷热,寻常人却还是不敢接近的。” 火的确是能整治僵尸之物,毕竟僵那一物,犹像活死人,把它躯壳一烧,它也就蹦不动了。 只是…… 引玉皱眉问:“逢七续火,难道厉坛附近的僵源源不绝?” “正是。”男人光是喝茶,喝完便续上,压根不碰碟中茶点。 那得是死过多少人,又得用多少阴气滋养,才能有源源不绝的僵,就算是此前草莽山里的活死人,也不敢说是源源不绝。 引玉心惊,她怀里那木人也快要憋不住话了,一双木雕的眼珠子就快转出火花。 “倒是稀奇。”莲升眼也不抬地说。 引玉回过神,重新拿起筷子。她端起碗吃上了几口饭,眼使劲朝莲升那边睨,眼波跟起了涟漪似的,盈盈润润地转动。 莲升只和她对视一眼,便慢腾腾别开眼,说:“今日不就是要去厉坛么,旁人两三句话就能说服你?” “寻常人哪左右得了我。”引玉慢腾腾说:“只要鱼老板不拦。” 莲升轻呵了一声,眼轻轻阖上,敛去眸中波动。 坐在楼梯下方的男子喝完了壶中茶,转头对着柜台说:“掌柜的,烤红薯有么。” 掌柜连忙说:“有的,但要等上片刻,待我去看看火。”说着,他便走进厨房。 待那掌柜走开,男子取出铜钱往桌上一放,冷冷看向厨屋的垂帘,压低声说:“厉坛是二十三年前设的,那时筑基镂石的人中,并没有柯广原这一号人。” 引玉本还想问“柯广原”是谁,留意到男子的视线,她顿时明白,怕就是那掌柜。 说完,男子便起身上楼,压根不容多问。 引玉托起下颌,说:“掌柜为什么撒谎。” “谁知。”莲升无心评判。 少倾,柯广原把烤香的红薯捧了出来,却已不见那位客人的身影。他数了桌上铜钱,显然是算上了红薯的,连忙说:“我给他送到楼上。” 他回头看引玉和莲升似要出门,又观两人衣衫单薄,差点就把自个的大氅借了出去,刚脱下便被莲升制止了。 “不必。”莲升抬臂拦住。 柯广原就这么目瞪口呆的,看着两位姑娘冒冒失失地闯进雪中。他寻思,这两人怎么就不怕冷呢? 莲升撑伞挡雪,腾出一只手捏住引玉手心,省得这人又冻得浑身发痛,到头来还得她扛着走。 引玉像被伺候惯了,伸着手心任对方拿捏,那热意沿着经脉一扩,周身暖洋洋,舒服得生起倦意。 就算是白日,晦雪天出行的人也少,尤其这还是在城中,连个在外游荡的流民也见不着。 那些流民应当是怕康家的,压根不敢往城中靠近,唯恐被擒到厉坛当祭品。 康家能在如今的晦雪天有这一席之地,和当年设厉坛的人脱不了关系,他们手中各式各样的符咒,怕就是邬嫌给的。 引玉倚着莲升,慢吞吞地踩着雪,竟还不是莲升带路,而是她在带路。 莲升慢她一步,也不问什么要朝这方向走,打伞的手似是不会累。 绕过鳞次栉比的屋舍,路越走越空旷,遍天的雪没能掩盖远处的火烟味。 此时,只要目光往远处白墙上一眺,就能看见升腾的黑烟。 厉坛近了。 引玉眯起眼,在看见那袅袅灰烟时,馋劲儿又涌上心尖,也不知道她从草莽山消失后,烟杆落到哪去了。 她停下脚步,捏住伞柄说:“跟着鬼气走的确没错,那厉坛一设,怕是百里外的鬼祟也赶着来了,鬼气聚集之地就是厉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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