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嫌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在牙樯滩和草莽山之间,有山有水,远远看着似是有个村落,村中楼房稀稀落落。 暴雨虽停,就算洪水泄去,到草莽山的路仍是不好走。 邬引玉本就浑身疲乏,一路摇摇晃晃,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但在察觉到车速慢下来后,又很及时地醒了过来。 她睁眼看向窗外,只见天色已是半暗,道路坑洼,远处的滩涂上满是石子。 “醒了?”鱼泽芝余光一斜。 “要到了?”邬引玉缓缓坐起身问。 “到牙樯滩附近了。”鱼泽芝把车速放得极慢,这边道路不好走,开快了会颠簸得叫人难受。 “不用开到牙樯滩。”邬引玉看着沿路的滩涂,说:“起先得知牙樯滩附近有大灾,还以为出问题的就是这片滩涂,如今我才摸清大概,真正出岔子的,怕是草莽山。” 滩涂附近本就人烟稀少,且又荒芜,和新闻里遭了难的城区相比,这地方似乎和灾前区别不大。 从牙樯滩到草莽山,地势一路上拔。 邬引玉原本是不晕车的,可她如今身体不适,这路又泥泞难走,车身一晃,便晃得她差点吐出来。她索性打开车窗,靠在边上呼气。 车窗大敞,在车轮碾压声和呼啸风声中,隐约有锣鼓唢呐在响。 起初邬引玉以为自己听错,待车又开得近了一些,她远远眺见一个被暴雨洗劫过的村子。 耳边那不像哀乐,也不像祝喜的乐器声越来越明显,她才知,声音便是从村里传出来的。 那村子的房屋和数十年前没什么不同,好像已被废弃许久。 鱼泽芝自然也听见了,朝窗外斜去一眼,说:“村里传来的?” “过去看看。”邬引玉眯起眼,惊觉那便是邬嫌曾路经的村子。 方向盘一转,鱼泽芝好似言听计从般,竟半个字也不说,便往那边开。 也因沿途地势不断拔高,使得建在半坡石房错落有致的。房屋稀稀拉拉一片,野草和藤蔓肆意生长,一看便不像能住人的。 待车停稳,邬引玉不假思索地推开门,刚往路上一踩,浅浅的鞋跟便陷进了软泥里。 鱼泽芝熄了车,下去后望向村子深处,转而又循着声音传来处转身,抬手说:“在那里。” 此处阴气浓盛,似乎有许多鬼物在外游荡。 邬引玉艰难拔腿,极想把脚上这双鞋丢了,可鞋不穿不行,这满路都是湿泥,哪是她能忍的。 鱼泽芝走在前边,从房屋前经过,蓦地一顿。 邬引玉随即看向鱼泽芝望着的地方,只见这村中所有的房屋的门都是紧闭着的,门上无一例外,全贴着白色封条一样的东西。 白封条俱是斜着贴的,其上写了字,但因为时日久远,又被日晒雨淋的,上边的字已不大看得清了。 邬引玉又往前走了几步,停在某一户门前,那户门上贴着的白纸条倒是勉强能看清字。 一看封条,便以为是有案件发生,在念出其上的字后,她才明白,这根本就是殃榜。 殃么,祸害之意。 在以前,家中若是死了人,就得在自家门上贴这玩意,殃榜上写的是死者的名字年龄,及其小殓大殓的日期,再详细点的,还会把家属的名姓也写上。 人死后七日后回魂,回魂时会把阴煞之物带来,贴这殃榜,是省得不明缘由者路过或是造访,一时疏忽就遭了殃。 可这满村都贴了殃榜,是各户都死了人么,这么看,此地确实蹊跷。 认出殃榜,邬引玉又循着声过去,一路上没见着一个活人,也不知道那乐器是不是活人奏的。 刚相识时,她还会问鱼泽芝怕不怕,如今得知这人城府颇深,反倒像在博信任和同情般,轻着声说:“这地方当真吓人,鱼老板厉害,可得带好我了。” 鱼泽芝瞥了她一眼,在绕过房屋后,望见一祠堂前的地坪上,站了一群穿着戏袍的人。 邬引玉随之停步,眯起眼仔细打量,讶异道:“在唱戏么。” 村子都荒废了,祠堂的地坪上竟还有人在跳傩戏,这场面怎么看怎么古怪。 跳傩戏的和吹拉弹唱的加起来有十来人,无一例外全都戴着栩栩如生的傩面具。 那面具做得精巧,乍一看好像是他们原先的脸。 邬引玉看了许久,见笑的一直在笑,哭的一直在哭,怒的不曾平息怒气,一个个神情全都僵硬诡谲,方知是面具。 祠堂门外立了神坛,神坛上不光挂了神像,还放置了不少鸡鸭鱼果一类供品。鼎中有香,香快燃到了底,看来这出戏已经跳了有一段时间。 唱的人抑扬顿挫,细细一听,已从请神唱到了送神,唱完这段,也该结束了。 邬引玉不知道鱼泽芝懂不懂这个,习惯性地开了口:“这样的傩戏是用来驱邪的。” 她说完一顿,两眼弯弯道问:“那个叫慧水赤山的地方,有这样的习俗么。” “没有。”鱼泽芝答得飞快。 邬引玉不失望,只是越发好奇,慧水赤山除了白玉京,还会有些什么。 唱完送神,远处祠堂前的傩戏就结束了,齐齐奉了香,又跪在蒲团上叩头,这才摘下面具。 这地方常年没人会来,如今暴雨刚过,这关头上突然来了两个生人,那些跳傩戏的自然而然就注意到了她们。 有人走了过去,身上花绿的袍子似乎年份久远,已洗得有点褪色。他盯着邬引玉和鱼泽芝,防备地问:“你们打哪儿来的,要上山?” 邬引玉刚想回答,边上的鱼泽芝就先开了口。 鱼泽芝神态自若地说:“前些时候就想上山看看,但忽然下了暴雨,好不容易等到雨停。” 那人全然不信,眉头还皱着,说:“上山做什么,看你们这打扮也不像是徒步客。” “拍照啊,顺便做点直播。”邬引玉接上话,手指往鱼泽芝肩头一撘,又说:“听人说,这边挺有意思的,我们早就做了计划,却因为暴雨耽搁了,如今趁雨停,想去踩踩点。” 邬引玉面容精致不说,还穿着身不便上山的水墨旗袍,确实像她说的那样。 鱼泽芝不咸不淡地睨过去一眼,没吭声。 那人倒是信了,却不耐烦地摆摆手:“别往里走了,那地方晦气,不想折寿就赶紧回头。” 邬引玉料到能套出话,笑得眼波柔柔盈盈,佯装惊讶,忙问:“什么意思,看你们刚才在跳傩戏,这地方是闹鬼么。” 过来说话的男人当真没什么耐心,也可能本就心烦,粗声粗气道:“你们一路过来没看到村子里的状况么,眼睛白长了?” “这不是没看明白,才来问您么。”邬引玉不生气,反而还笑得眼弯弯。 远处有女人喊了一声:“崇子,好好说话!” 振和崇就算放慢声音,语气里却仍是不耐烦,说:“是,闹鬼,牙樯滩那边如今是什么样子,你们该知道吧。” “知道是知道,可这里怎么会闹鬼?”邬引玉追问。 振和崇那面相本就凶,一急起来就好像要打人一样。 方才在远处喊了他的女人连忙走了过来,和气地说:“妹,要想知道啊,就先跟咱们下山吧。” 邬引玉朝鱼泽芝投去一眼,点头说:“那劳烦您了。” “客气了。”女人摆手,回头喊道:“赶紧收拾,趁着天还没黑,快点下山。” 天一黑,鬼祟就会一个劲涌出来,这地方要是真闹鬼,还确实得快些避开。 远处那些人窸窸窣窣脱下戏袍,匆忙往箱子里塞东西,一刻也没敢慢。 看起来,这女人应当是领头的,至少地位不低。 下山时那群人走在前边,邬引玉和鱼泽芝跟在后,两人走得不快,却也没有落后太多。 邬引玉压着声说:“怎么样鱼老板,我这招还不错吧。” “挺会诈。”鱼泽芝淡声评价。 这听起来不像好评,但邬引玉只是哧了一声,没纠正对方的措辞。 绕着山脚走了一阵,才知这地方原来是有宾馆的。 小宾馆,看似是自建房改成的,连招牌都显得格外简陋。 只是,邬引玉看见宾馆门前竟放了一只褐色的水盂,那水盂还是被砌在那儿的,搬都搬不动。 女人回头看见邬引玉在看那只水盂,解释说:“那算古董的,得有百来年历史了,以前用来验冥币的。” 邬引玉倒是听说过这么一回事,但不知慧水赤山有没有这样的习惯,索性对鱼泽芝说:“以前战乱,又或是有大灾大难,会死许多人,阴气一盛么,就能遮天蔽日,鬼也就不怕太阳了。” “鬼便能在日中出行?”鱼泽芝淡声。 邬引玉往盂口上碰了碰,说:“没错,他们看似和活人没有两样,甚至还会拿冥币付钱,所以有的店家会在门前置一水盂,浮起且易碎易化的就是冥币所变。” 女人在边上听得清清楚楚,惊讶道:“没想到你还知道这些。” 邬引玉哪能露馅,不紧不慢地掰扯道:“我来之前查过资料的。” 女人微微点头,眉目间愁云不散,说:“我们祖上就是住在山上面的,现在之所以没人住了,是因为草莽山总有疫鬼出来找替。你们可能不会信,但事实上,村子就是因为这样病空的。” 邬引玉哪会不信,她想听的就是这个。 女人面色恹恹,抬手说:“进去坐坐吧。” 进了门,便见前台笑盈盈地说:“紫姐,你们回来啦,没出状况吧。” 随后她才看到跟在后边的两张陌生面孔,登时收了笑,讷讷问:“还有客人啊?” “给客人倒杯水。”振和紫坐了下去,精疲力尽道:“其实我还是头一次在祠堂前跳傩舞,我爸妈那一辈往上数,得有好几代没在那跳过了。幸好我们一直在学,没敢荒废,这可不,派上用场了。” 邬引玉状似开玩笑,说:“那么久了啊,难道上一次跳是高祖辈?” 振和紫沉默地望了过去。 “我猜的。”邬引玉说。 振和紫摇头说:“记不清了,老实说,疫鬼找替的事,我也是听老一辈说的。后来山里的疫鬼被镇住了,直到我们这辈,才重新到祠堂跳起傩舞。” “难道又有疫鬼出来找替了?”鱼泽芝总是能一言中的。 振和紫瞳仁微颤,她明白这事要是同别人说,别人定会觉得她疯了,此时好不容易碰上两个信的,不由得敞开心胸道:“数月前,有人进了草莽山,出来便染了治不好的病,不久就病死了。” 她舔了下干燥的嘴唇,眸光沉沉地说:“后来这附近陆陆续续有人生病,全都检不出病因,我们怀疑是不是山上的疫鬼又跑了出来。再后来么,我们请了师傅来看,那师傅才看一眼便扭头要走,说这地方阴气极重,指日必会发生大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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