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冷松十指微颤。 莲升目光冷冷地看他,说:“如果不让你投胎成牲畜,但会让你像观喜镇的人那样,‘转生’个百八十次,你愿不愿意。” 邬冷松微愣,本是想点头的,可这些年观喜镇的惨状他都有看在眼里,他知道镇上人彼此间的埋怨、嫉妒和愤恨,知道这些恩怨有多令人忍受。 可能单单经历这样的一世,他就会生出心魔无数,更别提那十数次的“转生”,每一次都不是真的重来,都是带着怨的。 人心就好比一只口窄如针的瓮,即使仅靠滴水积累,成年累月也必会满溢。 偏那瓮口又窄,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倾尽,再怎么宣泄,都是徒劳。 邬冷松不敢说“愿意”,心说那还不如做牲畜,牲畜一生短暂,此世一了,或许下辈子还有机会当人。 他默不作声,心思却全在脸上。 “你看,连你都觉得苦。”莲升抬臂,作势要变出金莲。 引玉拿起烟杆快步上前,蓦地将杆柄打在邬冷松的肩头。她还有一些话想问,可不能让邬冷松就这么走了。 烟杆敲肩,吕倍诚肩头的命火忽地闪现。这火还算旺盛,有这般命火之人,印堂万不该有死气,想来吕倍诚的死气就是邬冷松带来的。 邬冷松害了吕家不假,但对吕倍诚还算好,从始至终未伤他性命。 “当时在吕家门外跪地的,是你还是他。”引玉忽问。 邬冷松不敢动弹,亦不敢看引玉的脸,埋头说:“是他,但那时我已在壳中。” “难怪,那时吕倍诚还挺真情实感,不过他荒疏多年,图谶竟还能读得那么流利。”引玉哼笑。 “是我上了他的身,要挟他重归五门,他不得已照做。”邬冷松冷汗直冒,“ 当日诵图谶的是我,后来扶乩的也是我。这些年我作为鬼魂游荡阳间,多多少少有些心得,刚好能抵挡期间变故。” “当时做那些的如果是吕倍诚,想必他到现在也还在昏迷。”引玉并非看不起吕倍诚,只是与灵命和无嫌相比,他弱得堪比蜉蝣,而这邬冷松,姑且还算得上飞虫一只。 “但我至今还是想不明白,邬嫌……”邬冷松怕归怕,却还是想一解困惑。 莲升伸出一根食指,将引玉敲向邬冷松肩头的烟杆抵开,冷淡地说:“我们二人没有主动提起的,一概不许多问。” 邬冷松早猜到此人不好交涉,不得不把疑惑咽了回去。 他说不出求饶的话,哑声只道:“我这些年流连阳间,似乎事事都未做成,想扭转观喜镇的局面,却无从下手,想为五门出力,也并未出成。” “你不是无从下手,是怕。”引玉仰头,看向吊顶下那晃悠悠的木人,“它说的没错,你就是懦弱。” 邬冷松竟也不怒,连气息也不见有变。 “说起来,邬家宅子外面有个湖,那湖底下是不是有东西?”引玉状似没来由地问了一句,“我知道邬家迁过一次,但不清楚具体是因为什么。” 邬冷松有很长一段时间,只在观喜镇附近游荡,后来听说五门有变,才伺机上了吕倍诚的身,之后便一直在吕家了。 听到老宅外的湖泊,他一时还想不起来,良久才说:“似乎是有一个湖,湖底下能有什么东西?” 这本是引玉问的,如今还被他反问一嘴。引玉心觉好笑,收回了烟杆,说:“算了,问也白问,看来你也不知道。” 邬冷松惴惴不安,他思绪飞远,湖,湖? 他回神,徐徐说:“我在世时,邬家还在沸洪县,如今那宅子粗算只有两百年历史,未及我岁数的一半。是因为后来人算出,现在的住址阴气更重,更益玄门修行,所以才剑走偏锋地迁了过去。” 这么说,引玉才回忆起邬家的诡异之处,她自幼便觉得那地方阴气盛,但附近又没有鬼魂,便以为是因为邬家盛名在外,所以寻常妖鬼不敢现身,只敢暗中窥探。 邬冷松沉声说:“我不知道这事和你问的湖有没有关系,那时候我担心选址出错,还去看了一圈,没看出任何不妥。” 引玉若有所思,慢腾腾退了回去,“邬家地底的阴气可有变过?比如变换方位之类的。”她怀疑那底下的东西,到观喜镇了。 “应该没变过,否则邬家还会再迁。”邬冷松说,“邬家能一直稳坐五门之首,一半原因就在住址选得妙。” “说回你。”引玉往靠墙的医疗椅上一坐,双腿交叠着,说:“你有没有想过,你暴露身份会面临什么。” 邬冷松没有说话。 “不论是鬼魂夺舍活人,还是直接上身,都是不可轻恕之事。”莲升冷眼视之,“你曾承鬼牒,下过两际海,也应该明白个中规矩。” 邬冷松怎会不明白,他当时身在五门,却教死人夺舍,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如今自己竟也做了一样的事。 病房没有开灯,引玉懒散坐着,眯眼看向墙上的时钟,隐约能看清时间,竟已是夜里三点过。 她后倚着仰头,对耳报神说:“在观喜镇时,你还嫌脖子上系着绳像吊颈,如今反倒自己吊上了,有那么值得回味么。” 耳报神是熟能生巧,猛地一荡,收枝时正巧落在引玉怀里。 它又伸出枝缠住引玉的手指,眼珠疯转着,说:“我还以为你们要上演那一逃一追的戏码,又或者要大打出手,毕竟这姓邬的以前脾性够疯,我不服气,他就变着法子折腾我,我那时候还以为,家仙都是被逼着当的!” 引玉嘴上笑意渐隐,容那根枝将自己手指缠着。 邬冷松没有辩驳,想来瞒也瞒不住,就如同观喜镇的惨案,总有一日会败露。 “家仙并不都是这样,别家的家仙是靠香火供奉招来的。”莲升神色凛凛。 耳报神轻哼,别别扭扭地说:“我又没当过别家的,怎么知道旁人还会被善待,这姓邬的竟还怀疑我,我要真当别家家仙去了,哪还会被无嫌淹在池子里,这一家子果然都不是好东西,不知道敬老,也不晓得爱幼。” 莲升紧皱眉头,灵台又是一痛,那失落感越来越明显了。她瞥向窗外,只觉得观喜镇地下的金莲业火,已经烧到了她的心头。 引玉见莲升神色微变,猜到是金莲又遭变故,当即想起身往外走。 莲升心如火燎,说出的话是从未有过的决绝冷漠,“既然如此,那就送他下阴曹。” 邬冷松双目一瞪,周身发起颤,原先的冷静全部毁于一旦,他还是怕,怕成牲畜! 耳报神没说话,将引玉一根手指缠得越发紧了,它是想让邬冷松吃吃苦头的,但又不想叫邬冷松觉得自己仗势欺人。 它可真是难办,要是它能有引玉和莲升一半的厉害,它自己就能把这坏东西送走。 莲升手上已绽出金莲,金光直逼邬冷松面庞。 邬冷松惊慌失措,忙不迭从吕倍诚的躯壳里滚出,一出来就是匍匐之姿。他本不想如此狼狈的,奈何这金光厉害,叫他一心只想跪地求饶。 “我、我……” “有错而不知改,现在该是你偿还的时候了。”莲升一抖手腕,金莲便赴至邬冷松头顶。 邬冷松惶惶瞪眼,岂能说自己无过,他本就是因错而逃,好巧不巧的,一头撞上了“活阎王”。 罢了,能躲一朝一夕,如何躲得了千载万载!更何况,他根本不想在耳报神面前狼狈潜逃。 莲花一降,地上鬼魂顿时消失,走得可谓无声无息。 耳报神怔怔地看着,眼珠子半晌没动。 邬冷松在世时声势浩荡,死后却好比落英化泥,差距是一个天一个地,叫人始料未及。 看着邬冷松离开,耳报神竟不觉舒爽,或许是因为这人离开太快,它毫无实感,也可能是因为,这人受到的苦痛,远不及他留下的烂摊子的半丝半缕。 好在,死后还可以受苦。 吕倍诚昏迷在地,气息还在,魂灵安好。 莲升越过吕倍诚,走去推开窗,按住眉心说:“去观喜镇。” 引玉揽着耳报神起身,神色不见欢喜。她可太清楚莲升的脾性了,莲升这次下手如此干脆,一定是因为—— 那株金莲已经伤痕累累。 作者有话说: =3=
第204章 就算是在半夜, 也不能任由吕倍诚昏迷在地。 医院早在白天的时候,就成立了小组,让值班的医生、护士和保安四处巡查,等会一定会巡到这边。 总不能说吕倍诚是图地上凉快, 才睡到地上去的, 一屋子就他躺在地上, 其他人全都坐着不动,这谁敢信? 而且, 整个屋子的纸傀都说不了话,巡逻的人要是问起, 一个个的都只会微笑以对, 场面活像撞鬼, 巡逻的不得被吓个屁滚尿流? 引玉顾虑繁多,又想到吕倍诚是被邬冷松胁迫, 才不得不回的五门, 迟些吕倍诚要是醒了,指不定会做出什么偏激事来。 莲升心焦, 早跃出窗外,本是想小施术法应付了事,没想到引玉还在屋中。 引玉扶在窗上,回头多看了一眼,越发觉得这吕倍诚就是个变数。 虽说此人影响不了大局,但谁知道, 他会不会到处宣扬观喜镇的事。 “明珰。”莲升在窗外喊。 “稍等。”引玉弯腰,朝吕倍诚的眉心点去, 将此人的魂魄束缚住了。 这样一来, 吕倍诚还是能醒, 但会被困在此间不能离开,一举一动都将在她的眼皮子下。 “我本来想用幻术遮掩。”莲升解释。 “灵命狡诈,可别被祂看穿利用了。”引玉赶紧施出墨气,将吕倍诚扶到椅子上坐正,省得吓着巡逻的人。 “这事让纸傀做就好。”莲升凌空而站,眉心的花钿若隐若现。没想到观喜镇的莲花被吃得厉害,连她的灵台都有所反应。 那株金莲虽然不是她的真身,却是灵力所化,如今灵力大失,灵台自然要禀诉身主。 引玉刚想出去,手上便是一痒,低头才知是耳报神伸出枝推她的手。 耳报神眼珠猛转,不情不愿地说:“就把我留在这吧,好歹还能照看一二,你们路上要是因为什么事耽搁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它那枝叶,角度刁钻地搔着引玉的掌心和指腹,引玉手指一松,它便跌在地上。 引玉正要弯腰,木人便像摆手那样摇起枝来。 “走吧走吧,我能耐大着呢,区区一个医院,我慧眼如炬,照看得明明白白。”耳报神催促,“道谢就免了,谁让我还欠你们的,要真想谢,还不如多刻几个字。” 说着,它又学起小视频里的长臂猿,长枝一勾,把自己放到了桌上。 “那你在这。”引玉轻声笑了,“我们去去就回。” 两人前一天清晨才从观喜镇赶来,如今马不停蹄又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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