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人请进屋, 她才知, 原来“人”不是“人”,甚至也不是来做纸扎的, 就和外边来的警察一个样,是要问程进戎和董垚的事。 程进戎和董垚啊, 程祖惠哪能不知道, 这镇上也没谁不知道, 毕竟那程进戎还是她的孙子。 这可是进镇以来见到的唯一没有露出死相的活人,引玉哪能不生疑, 见程祖惠走神, 便看向边上的柜架。 这一看,就看出了蹊跷。 柜架上摆了不少器物, 有老照片,也有老式洋钟和一些看起来年份不浅的花瓶。 东西保存得都还算完好,那洋钟起码有百年历史,花瓶的釉面和花纹也不是近代仿得出来的。 问题就出在,这观喜镇算是不通外界,何来的这些器物? 十来个花瓶, 远远观其瓶身,出土的窑子从南到北一应俱全, 总不能是订做纸扎的客人不远万里送来的。 引玉又看向程祖惠, 只见程祖惠姿态落落大方, 那份优雅似乎是刻在骨子里的,压根不像小地方的人。 她不问程进戎和董垚了,干脆问起其他,说:“大娘,您来这镇子多久了?” 程祖惠回神后又是一愣,没料到对方竟会问及这个,笑说:“你怎么看出我不是这地方大的。” “架子上的都是好东西。”引玉看了柜架,又看起老人,说:“看您仪态,也不像寻常人家的。” 程祖惠眼底露出些许失落,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良久没吭声。 她起身走向柜架,摸着瓷器,慢声说:“这事以前我常说,后来看开了,而且没有人问,我也就不再说起。” “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引玉暗暗抬手,食指往莲升膝上碰去。 她传心声给莲升,说:“如何,算不算观察入微。” 莲升面色不改,却回以心声,“所见略同,她脸上没有死相,想来便是因为这个。” 引玉托腮,唇一动不动,还在看着程祖惠,“看来这观喜镇问题不小。” 那只胡来的手还搭在膝头,莲升低头看去一眼,不动声色地拿开了。 柜架前,程祖惠叹了一声,她的相貌已比不得年轻时候,背也打得不如从前直,但没想到,还能被人看出不同。 她还是愿意说的,只是许久不提,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坐回去才说:“我从外面来的,汛冬知道么,原来是在晁南,后来合到其他省去了。” “知道。”引玉被莲升拨开,便换了一只手托起下颌。 莲升假意看不见她咬指腹,淡声说:“汛冬如今开发得还算不错。” 程祖惠欣慰笑了,继续说:“我以前家境还算可以,前夫是入赘,所以后来的子孙都是跟我姓,程进戎是我的孙子。” 引玉拿出手机,一划拉,找到了之前拍下来的寻人启事。 寻人启事上的联系人是“程祖惠”,上面的地址是68号,而这里的,她进门前看见是17号。 而莲升心道原来如此,来之前她特地查了程进戎,但只知他年幼父母双亡,亲属里只剩下一个奶奶,却不知这奶奶竟是做纸扎的。 程祖惠摸着手上的皱褶,说:“后来那男的酗酒,把自己喝死了,我倒是觉得痛快。起先时,我信他是一心一意对我好,后来才知道,他不过是贪图程家的家业,死了也好。” “再后来没过多久,程家家道中落,债是还清了,但那些人不愿意放过我们,我就跟着家里人来观喜镇躲灾。在这里不比从前,不得不跟着学些手艺。”她又说。 “手艺。”引玉了然,“纸扎么?” 程祖惠颔首,“以前时程家富足,能供我去海外,但我不愿意读书,后来想读都没得读了。好在,虽然不是读书的料子,但我手巧,我在这观喜镇上,给一位师傅当了学徒,那师傅后继无人,把会的全教给我了。” 她目光放空,说得慢条斯理,“我不是自夸,是得了镇上认可的,在云孃走后,我就成观喜镇里纸扎做得最好的了,云孃教我许多,也帮我许多,我忘不了她。” 程祖惠擦了眼角,将皱纹间的泪光抹去了,笑说:“让你们见笑了,你们不知道那时候云孃有多厉害,冥府的人要是能拿到她做的纸扎,会高兴到给生人送回财权无数。那时候来观喜镇的人,其实都是奔着她来的,只是因为排不上号,不得不找了别家做。” “您青出于蓝胜于蓝,云孃要是看到,一定也高兴。”引玉安慰道。 程祖惠微微摇头,说回了程进戎和董垚的事,两位客可是因为这事来的,是她自个扯远了。 “旧事不提,程进戎和董垚的随葬纸扎,都是我做的。”说完她又叹了一声,她这辈子已经见过太多悲欢离合,许多事都已看淡,早从孙子离世的悲痛里走出来了。 “看看,这册子里有么。”引玉看向膝上画册。 程祖惠伸手捏住页角,翻了数页,指着书册上的一栋金楼说:“在这呢。” “看着还挺精巧的。”引玉说。 程祖惠犹豫了片刻,“你们来这不是为了做纸扎,是想问……” “我们看了电线杆上的寻人启事,本是想按着地址找过去的,没想到碰上了您,倒也是巧。”引玉打开天窗说亮话。 程祖惠看向她们的鞋,还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说:“寻人启事是我让人帮着弄的,但地址是进戎那边的地址,只有号码是我。” “给您打过电话。”莲升拿起手机示意。 程祖惠摸向口袋,抱歉地说:“落在楼上了,没听见。” 她一顿,又挤出笑,“我开始时以为你们俩是想为自己订做纸扎,你们蹚水过来,身上却是干的。” 引玉懂了,合着这是把她和莲升当鬼了,这大娘也够胆大,猜到是这样,竟还敢把鬼请进门,看来做这一行的,碰到过的诡事不少。 她也不澄清,索性说:“我们生前也被割耳。” 程祖惠瞪着浑浊的眼,忙朝她们耳边看去,却见两人都是完整的耳,不过她并未起疑,毕竟死人和活人不同,躯壳残缺了,魂也会是完整的,除非动了念。 “这事没什么好瞒的,警察也问过了,证据确凿,所以案子一天就结了。”她捏在页边的手略微一颤,“杀害他们的莫永期,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之前……没杀过别人,定也不会割别人的耳,他小时候还算懂事,但没想到,还是酿了错。” 莲升是知道的,知道那莫永期此前从未离开过观喜镇,甚至还和死去的两人交情颇深。 此事怪就怪在这,三人理应没有龃龉,又不曾接触过外面的人和事,靠的是监控、凶器和莫永期的一面之词断案,其实所谓的谣言,镇里人压根没听到过。 引玉若有所思,说:“警察来的时候雨停了?怎么不见救灾。” “前面下了一个星期,后来停了几天,积水原来是下去了的,但今天又下起来了。”程祖惠有些无奈,“不是不救,是因为他们知道,这的人不愿意走。” 引玉叠起腿,又问:“最近镇上还发生过其他怪事吗。” 程祖惠瞅着这两人,想说怪事不就在这么,但她自然没这么说。她又看了两人干燥的鞋履,才慢吞吞转身,说:“你们等我。” 镇里全是独栋的自建房,老人说完又要上楼,只留引玉和莲升在房里。 引玉往后一倚,翘起一条腿说:“被人当成鬼,我还是头一次。” “我以为你乐在其中,还骗她说割耳的事。”莲升起身,朝柜架走去,看见了一些老照片。 照片不少,其中还有程进戎的中学毕业照,照片上…… 所有人竟都是半死不活的模样,而程进戎、董垚和其中几人更甚。 毕竟照片不管或近或远,都与人灵魂相系,人一死,也会在曾经的照片上留下痕迹。 莲升拿起照片,看见背面印刷有每个人的名字,便对着一个个地看,没想到在已故者的行列里,竟还有…… 莫永期。 因为时间紧迫,莲升白日查这桩案子时,查得不算细致,连莫永期的照片也没见着。她把照片放了回去,皱眉说:“不曾听说莫永期已经亡故。” “或许是驭的死人躯呢。”引玉往照片中的莫永期戳去,说:“身死,但灵魂还被困在其中,所以让人看不出蹊跷,这样的事又不是没见过。” “可他是什么时候死的。”莲升听见门外传来走动声,便转身坐了回去。 引玉也跟着坐下,装作从未起过身。 程祖惠走了进来,手里竟捧着一沓画,应该是为纸扎打的稿,递给两人便说:“前段日子也是暴雨不停,那期间我还是接了不少活的,但是……” 她又看向引玉和莲升的脚,似乎颇为在意,微作停顿才说:“但是那些客人都和你们一样。” 引玉接住稿纸,发现画上的“人”都不齐全。 这缺胳膊少腿的,如何称得上齐全,更古怪的,每个人残缺的部位竟都不一样,就如同程进戎和董垚,一个缺的是左耳,一个缺的是右耳。 这样的客人,寻常人碰见早该连夜搬走了,偏偏程祖惠一点不怕,多半是年岁已大,也不在乎这生生死死的了。 程祖惠坐下,指着稿纸含糊不清地说:“都是来过这里的。” 她摆摆手,呼吸说:“都不是活人。” 引玉记得进门前,在水上捡到的那一角彩纸,纸上是写着生辰八字的,于是问:“有他们的生辰吗。” 生辰八字这一物,活着时轻易不能被人知道,死后也不能随便透露。 程祖惠在这一行做了许久,不至于连这都不知道,听了便摇头不语。 引玉不强求,否则还显得居心叵测了,转而问:“那莫永期之前碰到过什么灾祸吗。” 程祖惠收了那些画纸,混沌的眼微微亮起,说:“有的,暴雨下了一个星期,但在第一天白天的时候,江水就涨起来了,听进戎说,莫永期掉进了江里,喊了半天没人上来,多半是被冲走了。” “那他何时回来的。”莲升皱眉问。 程祖惠说:“是第二天傍晚,他湿淋淋地回家了,说是被冲到了一公里外,一路走回来的,算是命大。” 引玉眯起眼,“当天董垚是不是也看见他坠江了。” 程祖惠露出生硬的笑,无奈说:“进戎说是,他们三人都在江边,具体事由我不清楚。我猜,那天他们三人吵了架,莫永期掉进水里后就记恨上了。” 这和莲升听到的供词可不一样,莲升问:“后来那三人就疏远了?” 程祖惠点头说:“平时三个人天天见面的,后来两天就没听说了,再后来你们也知道的,出事了,进戎和董垚几天不见人,最后才知是……死了,还被埋了尸。” 莲升若有所思,淡声问:“从江水里回来后,莫永期去过哪里,您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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