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月灵力不济,当也帮不上忙,此前分出一口生气,已算是尽力而为。 裴知的阿娘又喊:“她自幼懂事,若非她长了一双阴阳眼,能看得到鬼祟,村里多半人活不到如今。小羡村就靠着她在鬼祸来时提前告知,才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灾,她做了那么多的善事,难道……还不能多活几载么!” “她年纪这么小,连小羡村都没有踏出去过,没有听过外面的鸟鸣,没有见过行路的商人,甚至还没有去灵犀城赶过集,世道当真如此不公吗?”她哭喊。 不知归月说了什么,阿娘哭着哭着竟喜笑颜开,磕头道谢。 引玉还未想通,归月要怎么帮,便见裴知几欲离窍的魂被按了回去,随之,有一道生气凭空逸出,钻入她的灵台。 魂要出窍,证明寿命已尽,此番是要起死回生才行。 回生啊,一缕生气哪里够,还得把魄也分出去。 人在胎中初成时,便有魄。 魄在,才能顺应天理,由垂髫到古稀,好比蓬生麻中,不扶而直。 归月这么做,才称得上是真的起死回生,而不是吊着裴知的命,让她做活死人。 引玉微怔,没想到归月会这么做,对如今的归月来说,这么做无疑是在自寻死路。 “她……”她微一顿,哑声说:“难怪会落到龙娉的手里,也难怪龙娉不愿抛下她的躯身,这能不记恨么。” 分了魄和生气,裴知额上那天胎的印记便被抹去,龙娉可算是白忙活了。 “归月心善。”莲升说。 未几,裴知长吸一口气,猛地挺身而起。她睁眼见阿娘,哭着想抱上前,却扑了个空。 阿娘又哭又笑,说:“赶紧谢谢仙姑,要供奉她,要敬她爱她,三生三世都不可忘记她!” 裴知额上伤痕飞快愈合,她爬到岸边,朝着归月下跪,哽咽道:“多谢仙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她应当是听到了什么,所以问:“这小羡村,我不能呆了是么,可我还能上哪去?” “往东?往东好,我还从未离开过足下这片地。” “扪天都啊,竟是你庇佑之地?那我一定要去看看。” “你还想找一株桃树是么,还是快要成妖的桃树,你……将她弄丢了?” 良久,裴知状似自言自语,又说:“我记着了,如若我沿途碰得到她,一定会同她说,你有多心念她。” 她眼一抬,诧异道:“仙姑要去擒那驭鬼的妖?可要当心!” 说了许久,裴知不得不转身离开。 转身的一瞬,她微微后仰,像是后脑勺被人拽了一下。 引玉看清楚了,是一缕念被抽了出来,念中想必包含着关于归月的种种。 “归月抽这神思做什么?” 也难怪,此地会有裴知的残念。 莲升不言。 裴知丝毫不觉,慢步往回走,在埋下阿娘后,匆忙收拾了包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小羡村。 得了归月的生气和魄,裴知长得飞快,转眼便抽高了许多,面貌也有了些许变化。 她穿的还是一身粗布麻衣,黑发乱糟糟束着,可眉眼间,隐约能看出归月的影。 “有了归月的魄,也难怪她会越来越像归月。”莲升目不波澜,好像心静如水,“归月此举,或许是不想她迷失自我,要她将这面孔全当作是自己的。” 引玉轻而无奈地呵笑一声,说:“裴知,竟就是跟在阮桃身边的那只僵。” 莲升颔首,“难怪阮桃说,那只僵有几分像归月。” 引玉眼皮怠惰一掀,慢声说:“归月托裴知留意沿途,是因为她已到过祥乐寺,去晚了,桃树已经不在。她待阮桃当真上心,到了这时,还一心想着。” “再看看。”莲升指着裴知说。 裴知果真一路东行,她忍饥挨饿,不得已混到流民之中,还真忘了救她的猫儿仙是什么模样。 她有时候会摸自己的脸,总觉得自己不该是这副模样,可是,她又该是什么模样? 她…… 不知道。 裴知随着人群而行,东行时气候渐好,能讨到的粗粮稀粥也多,还以为很快就能安居了。 不料,过了卧看山,竟连袄子也不足御寒,连地上捡到的草席都得拿来裹身才行。 那时的晦雪天已冷得不成样子,山路早被大雪封堵,在其他流民改道而行时,裴知却只身深入雪地,不怕死地翻山越岭。 那晦雪天里,有东西在引着她前往。 “一定是归月留给阮桃的铃铛,她感受到了。”引玉想起,那铃铛后来还到了裴知的脚上。 果不其然,在过了城门后,裴知跌跌撞撞地找到了厉坛,厉坛正中,可不就是那棵桃树么。 可惜,裴知冻太久了,还未来得及踏上厉坛,便咚地倒下。 归月的生气和魄是撑得她多活了一阵,却不能令她不惧严寒、刀枪不入。 厉坛上,桃树微微一动,可惜边上有其他人在,她不敢现出人身。 康家的人把裴知当做祭品,丢到了厉坛下。 裴知本就奄奄一息,一跌进尸窝里,哪还能活命,当即被咬得浑身是血。 到底是天胎之命,就算印记被抹去,死后也与其他鬼祟不同。 所以裴知留了一缕神识,又能修成不化骨。 “原来如此。”引玉往莲升边上一倚,“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莲升颔首,说:“那归月何在。” 她转头的一瞬,茫茫大雪又变作小羡村的雾障,好像在眨眼间,她们便跨越千万里,从晦雪天回到起始点。 引玉望了过去,看到裴知离开小羡村前的一幕。 雾障中,裴知一步一回头,还低声祈祷了一路。她心里牵挂着猫儿仙,也不知这一战,猫儿仙能不能胜。 可直至她离开小羡村,也没能再见到归月。 “归月败了。”引玉说。 作者有话说: =3=
第154章 如果是全盛期的归月, 对付一条蛇,可比在问心斋前捕鱼简单。 问心斋的鱼,那可都是快成精了,察觉到危险时, 跑得比龙娉还快, 要不是水中留波, 谁也不知它们溜去了哪儿。 归月终归还是轻敌了的,她只当龙娉是成了妖的寻常蛇, 应当不知道龙娉有双摄魂眼,所以不光被夺舍, 躯壳还要被糟践。 糟践成褴褛样, 不过是看似完好。 “完全可以想象得到, 龙娉有多恨归月。”引玉说。 莲升在雾障中留意周遭景色,省得出去后会迷失方向, 说:“在这世间, 天胎三百年一遇,失去这个机会, 龙娉就真的回不了枉死城了。” “她宁死也不愿透露归月的行踪,怕不是想拉归月垫背。”引玉几乎能猜到,龙娉满腹的阴谋诡计。 “倒也不是不可能。”莲升目光一敛,把周遭大概记妥了。 “裴知已经离开,再往外可就看不到了。”引玉转身说,“回头吧。” “朝进来的地方走, 方向我记住了。”莲升牵上引玉的手腕,将她往裴知视线之外带。 引玉目光一垂, 一瞬不瞬地盯, “手如何了?” “你不是正牵着?”莲升自然而然地说。 引玉素来不会沉浸在过去, 昔日再好,那也是死气沉沉的,她喜欢的是热烈,喜欢当下的生机。 她笑了,故意一寸寸地捏/弄莲升的每一根手指,触碰莲升的掌心,在莲升手腕上一点点摸索。 就好像,想要里里外外彻查一遍。 “明珰。”莲升情绪不明地唤她一声。 引玉悠声说:“不是让我自己看的意思?我正看着呢,别打搅。” 莲升手上忍着,嘴上却说:“看仔细了?再看下去,我估摸你连掌纹都能画得出来。” 往外是雾蒙蒙一片,裴知看不到的,她们一律看不到。 引玉抬手一拨,拨动眼前绿雾,“这残念当年被归月随手留在此地,裴知的执越来越深,残念也跟着茁壮成长,成幻象。” 如今莲升再回头,已看不到裴知的背影。她淡声说:“这残念要是能回到裴知身上,她就能再多一缕灵识。” “也好。”引玉想到那只僵亦步亦趋跟在阮桃身边的模样,说:“也不必再痴痴呆呆了。” 如今裴知身上的那缕灵识太单薄了,但也好在那灵识在,所以她隐隐约约记得,她得还恩,得供奉归月,得敬她爱她,也要替归月找到那株快要化妖的桃树。 可她是谁…… 在阿娘走后,整座慧水赤山便无人知晓她的姓名,而她死后成僵,也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不知道自己从哪来,该到哪里去。 她的执成了苍碧参天的树,叩天而长,挣扎着想要找到答案。 在她被马车带到小羡村附近后,执念必定会化作藤蔓,缠上她,引她回到故里。 这是命之所归,她之所以来到这地方,是因为这是小羡村,而她是小羡村的裴知。 她这一路哪里是浑浑噩噩,她原是为了找桃树,而今是为了找寻自己的过去。 迷雾中,引玉极轻地呵笑了一声,说:“裴知一路受归月的魄指引,过千山到晦雪天,如今受小羡村残念的指引,又从不移山来到此地,兜兜转转,也不知她会不会恨。” “又并非白走一趟,她命里该回小羡村,只是误打误撞跟着我们到了不移山,她不会恨。”莲升望着浓雾。 “也是。”引玉颔首。 残念幻象没有因为裴知的死而结束,眼看着就要走出绿雾,周遭景象倏然一转,转得飞快,叫人头昏眼花。 再一看,眼前又是最初看见的小河边,又是那数不胜数的旱魃。 “无妨,都是假象,只要方向未乱,就能出去。”莲升心平气静。 引玉未多看方向,只是轻飘飘地捏了莲升的手掌心,说:“继续走。” 莲升稳步前行,还真带着引玉离开了残念幻象。 踏出去后,不过一眨眼,又见到满地的楮币,此前正是因为捡这楮币,她们才会陷入幻象。 “出来了。”引玉一撒手,把此前捡起的楮币全丢了出去。 莲升掌中又绽莲花,金莲的花瓣逐一脱落,像箭矢一般飞向远处。 她不是要击碎那残念幻象,而是要找到它真正所在。 那一执念几乎魔怔,比她们以往见过的,还要难过执着,否则它也造不成此等幻象。 引玉回想此前在幻象中见到的一众旱魃,并不惊奇,她忧心的是,这么多年过去,那些旱魃势必更加厉害了,指不定会被薛问雪等人碰上。 她皱眉说:“这小羡村和不移山离得近,不能小瞧了地火心的灵气,有它在,周遭极易有妖,死尸也容易成僵。” “不错,不然当时哪来的那么多旱魃,供龙娉使驭。”莲升目不斜视,还在操纵着手里的莲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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