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老妇朝老翁睨去一眼,打趣说:“我就仗着他耳朵不好,偏要夸那和尚长得清秀好看。” 老翁坐在床边给自家老伴捏腿,压根不知对方说了什么。 引玉戏谑:“这么多年过去,那和尚多半也不好看了。” 老妇笑笑,说:“那个和尚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声,问他是来做什么的,他说是来取功德福报的,可是他除了化缘讨食外,哪里也不去,我寻思着,人在家中坐,天上还会掉馅饼么,他竟说是时候未到,真是玄乎!” “我记得当时的事,可不是图他好看。”老妇赶紧澄清,又说:“那和尚真是怪,他脾性是不卑不亢的,后来才知道,他身上虽然别了酒囊,但从不喝酒,那囊袋也不是用来盛酒的,里面偶有东西撞得咚咚响,也不知是蟋蟀还是蚂蚱!后来疫病忽然在村中爆发,他才又下了山。” “他去做什么。”莲升语气平平。 老妇惊讶地仰头,朝莲升看去,捂着嘴笑,说:“我还以为这位姑娘不好开口说话呢,哎呀,冒犯了。他啊,下山给村里人驱邪求福的,凡他到处,得了疯病的人都好了,应当是有点儿用的。” “可那疫病呢。”引玉皱眉。 老妇颔首,慢吞吞说:“止不住的,疯病是治好了,但是疫病越来越严重,那和尚在那之后就走了。” “他去了哪。”引玉问。 老妇摇头:“我和颜郎都伤了腿,连他是几时几刻走的都不知道。那时候颜郎的腿好了一些,勉强走得动了,去打探消息,才知道村里已不剩几人。颜郎好心,想去山上问那和尚需不需要一些吃食,和尚一个人在春不度,日子可不好过。” “他走了?”引玉开口。 “没错。”老妇颔首,“颜郎到山上时,那地方竟连茅草屋都不见了,更别提人影。” 引玉更加笃定,疫病就是因灵命而起。她仰头朝莲升看去,拉了莲升的手,眸光流转着,手轻飘飘往膝头一拍,有暗示莲升坐腿之意。 外人在时,这在晦暗中流转的情思,才愈发勾人。 莲升冷淡睨她,不作表示。 老妇坐累了,又躺了回去,说:“也许正是去到村里,他发现自己力不能及才走的,也不知道他走时有没有染病。他的福报啊,怕是没有咯,看来念经祈福,还是不如大夫好,人病了,还是得吃药的,只可惜那时村里什么都没有。” 老翁听不清她们的说话声,接不住话茬,怪难受的。他朝晦雪天的方向指,自顾自说:“在疫灾过后,我上山找过那和尚一回,但那时候已见不到他的茅草房了,不过,我看见有一道足印未被风沙掩埋,看着是延伸到了晦雪天的方向,不清楚他是不是进了晦雪天。” 他摇头说:“不过,那时候晦雪天已被大雪封山,应该是进不去的。” 老妇笑说:“两位姑娘还想问什么,尽管问就是,能答的我一定答。” “多谢。”引玉起身,把杯里茶水喝尽了,温声说:“没别的了,要不是碰见二位,我们也许还在当那闷头苍蝇,四处打转,不知道上哪儿问人。” 老妇一愣,小声问:“要走了呀,你们是……认识那和尚,来这找他?” 引玉张口既来:“当年有约。” “可惜了。”老妇轻叹一声,“如今可不好找啊,天遥海阔的,上哪儿寻呢,他那屋子连一根茅草都没余下。” “四处找找,找不到就算了。”引玉说。 老妇讶异:“你们非要找着他?” “他欠我们良多。”莲升说得更是直接。 引玉低声一笑。 老妇大惑不解,欠债者多半找不到了,这姑娘怎还笑得如此开怀。 老翁看引玉似是要走,连忙看向床上老伴,见老妇给他比了几个手势,才摆摆手说:“老朽腿脚不便,不能远送了,如今也不知晦雪天里是何状况,要是胆大的,不妨到里面找找。” 引玉道谢,同莲升一道离去,恰好这里离晦雪天近,从那不毛之地踏过去,便是飞雪漫天。 回到晦雪天,已是一日过去,黑蒙蒙的雪夜里,哀乐声声。 如今康文舟也死了,康觉海故去一事,便不需要再瞒,两人的哀乐一齐奏响,父子俩也算是别样的齐整。 这样大操大办的丧事,在晦雪天罕见,别家一来不敢拜神佛,二来又没这本事。 康文舟是死在厉坛上的,康家那些穿丧服的下人,便一路挥洒纸钱到厉坛,天上飞扬的黄纸,和雪花一样多。 原先跟在康觉海身边的人失声痛哭,跟在康文舟身边的也哭,大局已定,这康家以后必是康喜名的了,他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众人哀哭着走向厉坛,人群中有些个跟疯了一样,哪愿意相信,自己就要给康喜名做牛马了。他把怀中黄纸一抛,快步朝厉坛正中那株桃树跑去,袖中短刃一拔,分明要砍树。 一个人影逆着风冲上前来,身形快到留下残影数个,猛一抬剑,便把那人手里的匕首砍断了。 此剑削铁如泥,想必削人项上首时,也能如此干脆利落。 握匕首的人大吃一惊,狰狞神色全无,后仰着往地上跌去。 谢聆目光冷厉,手上银剑一侧,说:“谁敢动这棵桃树。” 跌在地上的人惨叫着跑回人群,却被康喜名一脚踹在地上。 康喜名看不惯谢聆,可谁让谢聆是老夫人找人去请来的。他咬牙切齿,拱起手阴阳怪气地说:“见笑了,手下人冲动。只不过我有一惑,你明说你除不了那桃树妖,如今又要碍着众人除妖,难不成你和那妖怪……” 谢聆打断道:“是怕你们白白送命,要么丧命在桃树妖手上,要么被厉坛下涌出来的鬼祟生吞。说起来,桃树是你们敬的那位仙长栽下的,你们动这棵树,是要与她为敌?” 康喜名冷声:“胡说八道!” 谢聆见他们不再上前,这才收剑入鞘,转身走开。 晦雪天里,众百姓喜闻乐见,康觉海死得好,康文舟也死得好,但还不够,众人还要在心里恶意诅咒着,那康家宅子里的,死绝了才好。 引玉和莲升回到客栈时,谢聆恰也回到,谢聆虽还是满脸疲色,却多了些许精神气,衬得他就像回光返照一般。 谢聆见两位仙姑,喉头发紧,半晌才说:“二位,从卧看山回来了?” 引玉看到谢聆,就想起祥乐寺后山的坟,还有坟前木牌上歪歪扭扭的“谢音”二字。她应了一声,问:“厉坛可还好。” “还好。”谢聆目光闪躲,声音干涩地说:“那二位找到桃树所在了吗。” “的确是祥乐寺。”莲升定定看他,说:“寺里有半院的桃树,二十三年前,有人曾在那掘走桃树一棵。” 听到“祥乐寺”,谢聆的目光更是摇摆不安,原先松弛的姿态变得何其紧绷,说:“庙里的确有不少桃树,厉坛的那株有灵,不知寺庙里的其他桃树如何。” “其他的平平无奇。”莲升话总是不说尽,似乎不想挑破谢聆那脆弱的心防。 谢聆垂下眼,压着嗓说:“庙里的师父还是不是从前那位?” “应该是,那位师父说他从前就在祥乐寺,如今独自守在寺中。”莲升淡声。 引玉往听宵雨里看,故意问:“谢音在房里么。” 谢聆假装心澜不动,垂着眼说:“在。” “可以见见谢音么。”引玉又问。 她不是要挑破,她要谢聆自己想明白。 世人多苦难,若是一直沉溺在自己臆造的和乐美满中,也许死都死不明白。 早些抽身而出,死后也好做个清醒鬼,投个清醒胎。 谢聆神色微变,拉起门,将身后的那点间隙完全挡住,说:“谢音累了,在休息。” 他惊慌失措,扶在门上的手颤抖不停,他自己不愿承认的事,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莲升移开目光,掌心一翻,朝引玉递去,手上被劫雷擦出的伤已经结痂。 引玉好整以暇地看莲升,装作不解其意。 莲升不想看谢聆这可怜人被逼急,皱着眉头,喉头挤出一个字“痒”。 伤口结痂,是会痒。 引玉轻捏莲升手指,牵她走远,眸光盈盈润润,说:“怎的,还冲我撒娇呢,从我这学的?” 莲升收了手,推门说:“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我一直都有,我何时不坦诚?我想要什么便要什么,说我心术不正也罢,反正我非要。”引玉笑着踏进门,差点踩着地上的木人。 耳报神那木头身可不好驾驭,怕是又使了九牛二毛之力,才从桌上滚到这。 它眼皮子一掀,明明眼耳口鼻都是事先雕好的,无甚表情可言,偏那眼珠一转,硬生生凹出了一副怒目嗔视的模样,说:“怎还知道回来呢,也不知道二位是被哪里的妖魔鬼怪绊住脚了,二位再迟些回来,我老人家就要被两面佛像吓得魂飞魄散了,二位怕是要哭断肠。” 引玉弯腰捡起木人,把它往桌上一搁,说:“去了厉坛一趟,找到了桃树的来处,无嫌此前在小荒渚布阵养疫鬼,定也和灵命脱不开关系。” 耳报神原听得心烦意乱,腹诽此人顾左右而言他,可一听到邬嫌有关的事,立即把委屈都抛到了边上,说:“如何,你们又发现了什么?” 莲升关上门,走去推窗,往厉坛的方向望,微眯着眼说:“灵命曾也在卧看山传疫,在晦雪天设坛前,卧看山因疫病死了不少人。” “就算如此,邬嫌也罪无可赦,她养疫鬼前已经恶状满身,总不会事事都是别人所迫!”耳报神冷哼。 莲升回头,平和开口:“无嫌能到慧水赤山,定是因为灵命。” 引玉坐下,终于得以休息一阵,长舒一口气说:“我此前的怀疑,已渐渐得到印证。” 窗外隐约传进来些许哀乐,那些去厉坛给康文舟烧纸的康家人,似乎要回去了。 只是,康家所到之处,都有人从屋里丢出东西,全都往死里砸。 应了老夫人的吩咐,没一人还手,老夫人想让康觉海和康文舟安息,不想再生事端。 夜里,引玉搁在枕边的画卷又湿哒哒的,她侧身时恰好碰着,冻得她立刻清醒了。 引玉一醒,躺在边上与她抵足而眠的莲升也睁了眼问:“怎么了。” “无嫌。”引玉抱起画卷,衣襟被打湿一片,推起莲升说:“走!” 莲升当即明白,凭空抖出一披风,把引玉罩在其中,自个儿无暇穿上外衫,推了门便往楼下去。 寒风撞窗,和当日一模一样,只是此番无嫌来势更加凶猛,屋中桌椅俱震。 店小二躲在柜台后慌慌张张使眼色,根本不敢出声。 引玉拉着莲升躲进画里,一个不留神,便撞进画中莲池,扑通砸出水花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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