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配肉吃,我郑重地端出白米,把午餐肉碎末均匀地洒在米粒中。 我还找到一盒复合维生素片,不知道李好好是否需要,碾碎了一片冲泡在水里,闻起来像寡淡的橘子汁,底下还有一点沉淀物。 已经把李好好唬住了,带肉的米饭和饮料这个组合,她没见过。 我决定加餐,就一加到底。我的食欲日渐减少,吃的东西不多,在规划生活物资时,往李好好身上多倾斜百分之十也可以。 我拿出了一小包榨菜。 在战前,点外卖附送的这不到巴掌大的一包榨菜不会有人在意。现在能找到还没胀包的榨菜实属不易——虽然过了保质期很久,但之前都在冰冻,如果我勉强吃,也不是不行。 为了让李好好更加珍惜这包榨菜,我将榨菜也细细地切成碎末,上面浇了一勺她不爱吃的无味的营养液。 哨所的厨房不算小,但从前工作繁忙,确实没有摆开桌子吃东西的机会,只有悬在墙上的一个桌板,最多可容两个人围坐。 我和李好好紧紧地挤在一起。 李好好心满意足,清洗餐具的时候她赞美我:“你太好,太厉害,太棒了,太强大,太伟大,太强壮,太勇敢了。” 她有时候不太分得清赞美都是指哪些具体的内容,一旦吃饱喝足就不吝赞美之词,把自己学会的这些词汇拼命地往我身上推,明明四周无人,这些赞美都流向我,我没有半点成就感。 还是教她了:“你可以说我对你太好了。” “对我?有其他人吗?”她很聪明,一下子懂了,“你对其他人不好吗?” “也不是……下次可以感谢得具体一点。” “感谢!”她理解我的意思,抱住我的脖子重复,“你对我太好了!” 倒也不用……又有种举手之劳却被人磕了三个响头的无措。 李好好顺势就靠在我身上:“为什么没有其他人?” “都死了。” “死。”李好好重复了一下,我正酝酿着给她解释“死”是什么,她却没有问。 因为加了餐,我也结束了工作,于是我允许她靠着,在一楼有一排凳子,凳子背靠着墙,墙面挂着一件件防护服。我贴着墙坐在那里,后脑勺偶尔碰到一条条裤腿。 李好好换了个姿势,枕在我腿上,忽然问:“为什么我叫李好好?” “意思是‘你好’。” 李好好当然不知道“n”和“l”不分是什么梗,疑惑了一会儿,不知道想了什么,自然而然地接受了:“意思是‘你好’,也很好,所以是,李好好。” “也可以这么说。” “那我喜欢这个名字。”她说。 李好好的名字是我取的,她确实是智慧生物,很快就理解这三个音指代她,并能做出反应,现在开始解读其中的意思。 枕在膝头很沉,我就顺手在她脑袋上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头发更像是某种狗,与猫耳朵的柔顺不太相符。 我也不想提起狗,万一她好奇狗是什么样,改天长出一条狗尾巴,那可真是够糟的。 李好好安静下来,我跟着安静了片刻。 我主动打开话题:“目前我给你吃过的东西里,你最喜欢吃什么?” “鸡。”她念念不忘。 “第二名呢?” “肉。” 于是我不问了,勾起她的馋虫我就要遭殃,又和她随意地聊了几句,我就要去休息了。 李好好的休息室在一楼,从前那是男士换衣间,一条长凳和镜子,还有挂衣区与鞋凳。 李好好喜欢照镜子,所以她主动睡在这里,长凳铺上木板和床单,她硬邦邦地躺在那里,整理了下耳朵别被枕到。 镜子的下半截完好地照出她的轮廓,一米六左右,毛茸茸的,手脚上的金饰摞在一起,像个妆点无用的金弹簧套在她细弱的手脚上。 那长方形的镜子,上半边被从正中凿裂开了,我被分为多个,每一块碎片都露出我的眼睛,眼底乌青。 我摸了摸镜子边缘,李好好的视线也跟着我的手指往上:“有好几个你。” “嗯。” “但下半身是一个。”她指指下半截还算完好的镜子。 我用毯子把这个话题盖住了。 李好好扯着毯子闭上眼睛,塞紧了耳朵里的棉花,故作轻松地说:“今天我不会进你房间,你不要锁门哦。” 好,她今天会进我房间,知道了。 她并不是每次都会有这么个“犯罪预告”。我一开始也不会作出反应,毕竟我每天都锁门。有一天晚上我醒来,忽然有一种诡异的直觉,隔着门,我感觉李好好就在门外。尽管我们的门严丝合缝,无法从任何一个角落看见她的身影,她也十分安静没有发出声音,我仍然有一种极其强烈的感受:李好好以一种诡异的姿态,隔着一扇门在窥探我,我确信门后,并不是我白天见到的她的形状。尽管黑暗中我目不能视,但她像是直接在我脑海中投影了个模糊的外观,我就是知道。 从那以后我不再锁门,随便李好好进来偷看乱动什么,至少她光明正大地进来时,维持着人的外貌。 我躺在床上,睡着了一会儿,就听见了动静。我睡眠浅,精神比身体先醒,感受着李好好的存在。 她走进来,并不遮掩自己脚踝上的金饰发出的声响,但我能听出她很小心,蹑手蹑脚,步子很慢,先把门推开一线,把脑袋伸进来。拢着头发踮着脚,走在我的床边。 单人宿舍的配置是一米的床,比大学里的上下铺略宽一点,床边是书桌,有一大三小总共四个抽屉,都可以上锁。 桌面上有一杯水,抽屉上方悬着一盏能源灯,桌前是一条普通的椅子。 李好好就坐在那张椅子上,一动不动地面对我。 这听起来固然惊悚,但对我来说,已经是常态。 在她长胡子的那一周,她会向我伸手,抚摸我的脸和下巴;有十二根手指的那次,她会把手指当做琴键,在我身上弹奏,我感觉有无穷无尽的手指不断在我身上轻碰,像虫足攀爬。 当猫,她会做什么? 她什么也不做,我听见她细弱的叹息声,仿佛没有琢磨明白猫是干什么的,我闭着眼,等她轻轻摸过所有抽屉发现都上锁,最后悻悻然离开之后,睁开了眼睛。 但李好好折返了回来,我重新闭上。 那种她不是人的感觉再次强烈地袭上心头——她不是人,是事实,我一早就知道的事实,只是我从未见过她不是人的样子,直觉告诉我,也不能睁开眼去看。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贴在我手心。 猫耳朵。 我忍着没有去摸,保持手指僵硬。 “吵。”她似乎非常苦恼。 萦绕我脑海的那种不是人的感觉忽然消失了。 我装作睡熟了,翻了个身,面朝墙壁,把后背露给李好好。 李好好意识到她好像发出声音了,捂住了嘴,我知道她在捂嘴,因为她发出了“唔”的一声,可见捂得非常用力。 后来她就出去了。 第二天清早,我在煮糊糊,李好好规规矩矩的没有大喊着要吃肉。 “你进我房间了?” 李好好惊讶:“你怎么知道?” “你没关门。” 那张脸上浮现出懊恼羞愤尴尬等一系列情绪,最后顶着猫耳朵露出贼眉鼠眼的心虚表情,耍赖说:“我没有进去,我只是打开看一下,是你没有锁门。” “是我的错?” “嗯,你没有锁门。”她又理直气壮地把锅扔了回来。 我看她的猫耳朵里还塞着棉花:“昨天晚上还吵吗?” “吵。” “下次不要长耳朵了,可以长肚子,自己切掉给我,免得每天问我要肉。” 我这样的话放在战前,像一个严厉的苛待孩子的家长。 我的确到了该有一个青春期孩子的年纪,如果没有战争,我或许会结婚生子,现在做着同样的动作——给一个满嘴胡说八道的小孩煮早饭。 李好好趴在小桌板上:“我又没有办法控制。” “哦。” 之前我一直有种模糊的认知,我还以为她能控制自己长出什么。 我搅动糊糊,李好好懒洋洋地趴在桌板上,面色艰难地等着玉米糊吃完,又耷拉着眼睛趴着睡觉。 “你昨天说不会进我房间。”我看她很困。 “太吵了,”她疲倦地把耳朵盖上,但那声音似乎仍然困扰着她,“滴答滴答。” “外面在下雨嘛。” “是雨声?”李好好皱着眉头,“猫平时做什么?下雨的时候做什么?躲起来吗?” “有的猫负责可爱,就懒洋洋地活着就可以。有的猫会去抓老鼠。” 李好好脑袋抬起来,想了想她见过的老鼠,又把头低下去了:“我负责可爱吧。” 本来也是。 “但是真的很吵,不是外面,是里面。这个屋子里面很吵。” 李好好困扰地遮住耳朵,我往嘴里塞了一口玉米糊。 “我要去外面,何染,我要去外面,里面好吵,我没办法睡觉,”她忽然连名带姓地叫我,要闹起来了,把空碗在我面前一墩,“去外面嘛。” 我说外面在下腐蚀性的酸雨,防护服固然能抵挡酸雨,但它不是专为这雨设计的,会折损它的使用寿命…… 但李好好快要哭了,她用胳膊夹着脑袋,连人耳朵也一并遮住了。 “那就去外面吧。” 李好好闹起来的时候好像没有意识到我会松口,叉开胳膊呆了一会儿,猛地一蹦三尺高:“我要去南边。” 沿着公路往南走,是一片广袤的旷野,我在那里捡到了李好好。 “等下午,我还有一些文书工作。”我继续吞了一口玉米糊,像一团粗糙的泥土从喉咙里顺下去,能理解李好好不爱吃这东西。 “那,就去不了很远了。” “车子也不能被腐蚀太久。” “好吧。”
第4章 猫耳朵04 原先的防护服是一身银白色,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泛出斑驳的铜绿。 李好好坐在换衣凳上伸脚,把自己栽进靴子里,慢慢地拧那三排扣子。 靴子自下而上,由内而外,总共三排铜扣,扣一次,靴筒更紧一些,把小腿与防护服紧紧勒住,在脚踝将裤腿夹层的暗扣推过去,咔哒。 李好好绷得像根棍子一样挺着胸脯扶墙站起,从呼吸面罩中吐出一股白雾,目镜中露出贼溜溜的两只眼,斜睨着我,立即成了弯弯的讨好的笑眼。 哨所的车库里有一大一小两辆车,大的用黑色帆布盖着,上面落了厚厚的灰,像个沉默的怪物,小的锈迹斑斑,形状古怪,非要说,更像是一个墨水瓶下面装着履带,前面有六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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