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耳朵消失了,她把蓬乱的头发扎成一束,现在像个扫帚精一样在我面前晃悠。 她的手指也都正常,脸上也没有多出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腿脚都还齐全。 被我一打量,李好好知道我的意思,一个跳跃,向我露出了后背。 T恤被撕烂了,后背长出一个机械发条。 在战前似乎有过这么一个动画片,可爱的机器人女孩背后是发条……但,是什么动画来着?我已经不记得了【注1】。 这个发条和李好好的生理机制有无关系?还是说,像猫耳朵一样仅仅起到装饰作用? 我轻轻碰了下这个发条,李好好哀叹说:“我只能趴着睡了。” 确实,这个发条不是人能长出来的,它薄薄的一片,像蝴蝶的半边翅膀,又有着金属的坚硬,却仿佛是从李好好骨头里原装出来的那样严丝合缝。 “之前见过这个东西吗?” “见过,闹钟上有这个。” “那你自己会叫自己起床?”我站着吃麦片,几下把碗刮干净,李好好接过碗,忽然不动了。 “嗯?”我看她,她也不张嘴,眼珠子转来转去,似乎很是着急。 我走到她背后,狠狠地拧了几下发条,拧发条让我想到曾经有一种绿皮青蛙的玩具,把青蛙换成李好好一样蹦蹦跳跳感觉非常适合。 拧这个发条很需要力气,两手并用,拧了三圈,李好好呼出一口气:“刚刚的感觉真好!” “什么感觉?” “一动不动!就是我知道我应该动,但是身体不听我的。” “哦。” 我已经想好了,等我下午工作的时候,就不给李好好上发条,让她一个人在一楼发呆。 “我下去洗漱。” “今天出门吗?” 计划泡汤了,想起之前她要出门被我喝止,今天无法糊弄过去。 那就出门吧。 天气不错,空中漂浮着大朵大朵的云。目镜把天空分割成一个网格状的圆角矩形,网格是我们的铁丝网,上面时不时闪烁着一些电弧。 李好好一直不太适应防护服,两条腿像椅子,硬邦邦地搬出来,手上还抱着衣服。发条把防护服高高顶起,更显得驼背佝偻,犹如乌龟竖着扭出来,衣服洒了一地。 “晒。”她说。 李好好在哨所内有三套常服,一套用途和抹布无异的男款T恤,一套是女式的睡裙,被她扎了个孔的这身是件不合身的老头背心,下半身是军绿色短裤。 因为前几天不断下雨,哨所里也有些潮湿,她换衣服比较勤,所以洗得也很勤,她长了一张四体不勤的脸,洗衣服碗筷却很勤快,交给她的任务都很做得很好……但衣服都没干透,她不喜欢上面的味道。 我们没有晾衣架,如果衣服搭在铁网上也不合适,她左右环顾,扫干净了一片地,从车库取出我们那辆小车的防尘布铺在地上。 晒在地上的衣服都灰扑扑的,睡裙是发灰的,我仔细一看,掀开睡裙,看见了我的内衣。 “李好好。” 李好好晒衣服都诡计多端,把我的内衣晒在她的睡裙下面。 但穿着防护服,她动作迟缓,假意耳背:“啊?什么?” “解释解释。”我掀开睡裙一角,李好好瞥了一眼,一屁股坐在防尘布另一端,不由分说地趴下了。 “吱声。” 李好好理直气壮:“这些是你不穿的,肯定是脏了,我洗干净了你就会穿了。” 我没有那种把脏内裤攒起来不洗的习惯。这些都在我柜子深处不太会记得拿出来穿的,她倒也会挑拣,不挑那些衬衫,裤子,偏偏是内衣,看起来无比卑劣。 偷窥,偷内衣……如果是战前,我会揍她一顿再交给她父母。 “撒谎。” 我的“撒谎”和李好好的“欺骗”是一个性质,代表我现在非常严肃,和我嬉皮笑脸不会有好下场。 李好好就说:“大的衣服,懒得洗。” “这些也不用你洗。” “你什么时候洗衣服?你不换洗衣服,神神秘秘的,不知道晾在哪里。” “在二楼……你不用每次开脱,都说是我的错。” “是你的错。”死性不改。 “下次不要动我的衣服。” “为什么?”李好好的语气真奇怪,好像洗我的衣服是理所应当一样。 “洗别人的内衣很奇怪。” “为什么?”她更疑惑了,我甚至不知道从哪里来解释。 边界感?这对李好好来说太复杂了,隐私?李好好更是把隐私当垃圾一样乱扔,这样一个睡觉时面对镜子觉得很有意思的人,来偷看别人日志的人,懂什么隐私? 我想不出合适的用词。 于是我说:“总之我不喜欢。” “但我经常给别人洗内衣。”她说。 “我不是别人。”我先回答,再体会她的话。 “别人”指的是? “以前有人让你洗内衣?”我问。 李好好又趴着嗯嗯哼哼,好像在晒日光浴。但隔着防护服她能晒到什么?甚至也感觉不出热,唯有明亮能穿过防护服被我们感知,她眯着眼,趴在那里睡觉。 “下次不许了。” “好的。” 听语气,她下次还敢。 算了,我也不穿,我不需要那么多衣服,她想要给人洗衣服那就去洗吧,小件没有那么浪费水。 我巡视,哨所的建筑,完好,铁网完好,外面有零星的虫尸,没到需要我去收拾的地步。 李好好的发条缓慢地转动,我能看到她后背的防护服的动静,旋转时,轻轻顶起一层,另一边缓缓陷落,发条转动像钟表,缓慢,肉眼可见。 也不知道注视了多久,衣服应该已经干了,我回过神:“收拾东西,进去。” 李好好一动不动。 我现在无法拽掉防护服给她拧上发条,于是我轻轻一踢,让她从防尘布上滚落,她硬邦邦地侧躺在打扫干净的地面。 收起衣服,收起防尘布,我进出两趟。 然后深吸一口气,站在李好好身后,一边躲着发条撞到我的肚子,一边去把她的腿撂在我臂弯。 隔着目镜能看到李好好在眨眼,察觉到我在看她,她紧紧闭上双眼。 把这个大号闹钟搬回去,李好好平时只是动作僵硬,现在连身体都跟着僵硬了。 为什么忽然会长发条? 第一层门后,可以稍微放松点,我稍微松了松阀门,感觉李好好比我想象得要重——也不是我搬不起来,是相对于她的外形来看,她的身体更像是两个她那么沉。 第二道门进去后,我把她搁在换衣凳上,她维持趴着的姿势一动不动,我低头给自己解扣子,把双脚从勒人的靴子中解救出来,再蹲下给李好好脱。 实在有些费力,没有她本人配合,我久违地感受到了第一次给她穿防护服的困难。 一开始,她非常抗拒这种东西:“我不需要它也能在外面活动。” “但这是哨所,你需要遵守哨所的规定。”我说。 “我不遵守规定。”李好好那时候就一身反骨。 “好吧,那我换个说法。战后的世界很不正常,但我们可以坚持做正常的事。”我解释着,再次给她展示靴子的穿法。 李好好不抵触这个说法:“我不知道什么是正常。” “可以慢慢来,但首先正常人出门,会穿防护服。”我说。 李好好就硬邦邦地挺在原地,任由我把这层憋闷的衣服套在她头上,然后四肢捆住——尤其是双脚,她脚踝上的金饰无法摘掉,再被防护服箍住,她极其不自在。 现在,终于把她的脚搬了出来,金饰在脚踝上印出红痕,每次出门她都要经历这么一遭,我顺手在她脚踝上按摩了一下,把她的防护服脱下来。 拧动发条,李好好仍然一动不动。 “坏了?” 她能说话:“腿动不了。” “这里?”我按了按脚踝上的凹痕,搓了两下,她脚趾不受控地蜷了蜷。 明白了,李好好想让我给她按摩。 我松开她,李好好还在胡说:“胳膊也动不了。” 贴在凳子上,像一团融化的雪糕,李好好胳膊和脚都想要按摩,我在她的发条上多转了一圈。 “现在能动了。”我说。 “动不了。” 我没有搭理她,把我的内衣取走上楼,让她自己在一楼懒着。 这是哪一次偷走的?我得看看衣柜里还有没有少什么其他的东西……即便我很防备,但李好好有时候确实有些我不知道的手段—— 我刚上楼没多久,看见了从我房间隔壁的门缝下流出来的血。 说像小溪有点夸张,最多像是一桶水被打翻了。 在李好好长猫耳朵的最后两天我并没有锁这道门——李好好进去过了? 推开门,屋子里全然不是之前的样子。 椅子断为两半。 所有的抽屉都被拽出来,随意地撇在地上。 床单上铺满血手印,但落了厚厚的一层灰。 桌子上放着一本带着血手印的工作日志,但它像一条毛巾一样被拧成了麻花。 血就是从它这里流出来,哗啦啦地淌到门外。 我两只手配合,尽可能小心地翻开工作日志。 内容都平平无奇,老实说那段时间的日志和我自己写的也大同小异,没有太多新奇的部分。 重要的是后面。 但后面已经被血泡烂了,我拿起来的时候已经成了纸泥,一片片地跌落。 “赵辛衍?”我试着喊了一声。 毫无动静。 回过头,李好好毫无预兆地站在门口,是个黑漆漆的影子。 “赵辛衍?是这个屋子的主人吗?”她一点儿没有刚才需要人扭发条的笨拙,手腕上的金饰闪闪发光。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你进来过?”我说。 李好好无视地上的血迹——她就是赤脚踩着血站在门口的。 她说:“是门没有锁。” 李好好无辜地看向地面,示意自己并没有跨过门的那条线。 “你该洗脚了。” 李好好低着头,看着她被血浸透的双脚,脚趾活动了下,往后退了半步,一动不动了。 这次我觉得她是在装傻,因为我走出门的时候她的头是正的,在我锁上门回头时,她歪过头,好像要偷看我是如何锁上的。 我走到她身后去拧发条:“发条可能松了,刚刚才拧过。” 李好好说:“欺骗。” 要说欺骗,也是她欺骗我才对。我刚刚可没有撒谎。 她回过头和我针锋相对,但我并不觉得害怕,此时她是以一个小姑娘的形态和神情对着我。 但她好像要哭了,眼睛里也蓄满了泪水,随时准备扑簌而下:“欺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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