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何年找到丹蘅的院子时,只看见了镜知一个人坐在了水池边。 她的膝上横着一柄天下独绝的龙首剑,正拿着一块素净的帕子轻轻地擦拭。 以元镜知的功行,太一剑早已经化作了无形剑,那她擦剑是什么意思? 松软的积雪在脚下发出了吱呀轻响,镜知骤然间抬头,神光如凛冽的剑,令人心中寒意陡生。 记何年周身一凉,菩提圣气下意识地化作了一团清光笼罩周身,捏着菩提珠的手指蓦地收紧,她的精神紧绷了起来,连声音都像是一根拉扯到了极限的弦。 她问道:“阿蘅不在吗?” 镜知伸手一拂,太一剑消失无踪,而她那一身凛冽可怖的气息也随之消散无形。认真地对上了记何年的视线,她温声道:“出门了。” 她的态度温软得像是春光下乍然消融的冬雪,记何年不由一愣。半晌后她才缓过神来,又问道:“去哪儿了?” 镜知道:“昆仑。” 丹蘅没说什么时候走,也没有说要去哪里。 可镜知偏偏就是知道,她要提刀上昆仑了。 “你就这样让她走了?”记何年的声音骤然间拔高,在丹蘅去闯龙潭虎穴与镜知是凶煞的阆风剑主之间,后者显然没有那么重要,以至于她对着镜知,语气中充满了责备和恼恨。“那里多危险,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能够让她一个人过去?不行,我要去找她。” 记何年也没指望镜知做什么。 她毕竟是昆仑出来的,就算去了昆仑,她又能干什么?在昆仑大开杀戒吗? “不必。”镜知站起身,她注视着记何年,认真道,“你要编纂经书,不能离开。我会将她带回来。” 她的声音很平静,语调间没有什么起伏。记何年焦躁的心绪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她蹙了蹙眉道:“这是元镜知的誓言吗?” “是。”镜知抬手指了指高空,“以天为证。” - 群山错落,起伏如龙。 相较于学宫的清寂,昆仑广邀宾客,处处都是热闹。 别说是宾客,就连来往迎接洒扫的外门弟子也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礼服,抬头挺胸,好似在这一日真的能够扬眉吐气。 阆风巅上,红绸翻飞,喜气洋洋。 殿中两侧摆了百张铜案,中间则是一片开阔的空地。 神净道君以昆仑掌尊的身份坐在了高位,剑眉星目,唇角含笑地望着四方来客,心中万分满意。修士的结契大典并不像凡间那样繁文缛节,只待觥筹交错后以精血落入婚契,让天地做这个证婚人。 姬赢不见踪影。 而穿着一身做工精致华美礼服的昆仑剑主唇角笑容似春风,他听神净道君的话藏住了怯,眉目间流转出了一股倜傥风流。这一日是他大喜之日,神净道君难得地让他出了个风头,身上少有的添了几分先人的风采。 山道上,几位接引的弟子见石阶上没有人影,便将松子、瓜子一抄,坐在了地上开始闲聊:“上次这样热闹还是阆风剑主死的时候?” “那怎么能说热闹?传出去别人怎么看我们昆仑?”接话的人剜了嗑瓜子的同门一眼。 那人不痛不痒,一脸不以为然:“昆仑无义这个词传了多久了?但凡来这边的都能看出来,到底是祭奠剑主还是图谋她的身后物。” “看出来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一回事。” “诶呀,反正阆风剑主也没死。” “这反而让事情变得棘手起来了。” “这样的大事轮得到我们操心?”一位弟子呵呵一笑,“咱们跟凡人有什么不同?修仙修仙,我已经不知道是修的哪门子仙了。在凡间时候听话本里是一派缥缈风流绝尘,可实际上呢?指不定什么时候死了。像咱们能干这些活,也亏得当初家里有钱,要不然就被派出去挖灵矿呢。大人物不屑动手,都要我们这些弟子用尸骸堆出千万的锦绣来。” “也没吃酒啊,怎么就开始发疯了?”另外几位弟子面上露出了一抹惊恐之色,忙不迭将松子一洒,手忙脚乱地捂着吐真言弟子的口舌。恰在这个时候,又听得人道:“有客人上山了!”场面更是混乱不堪,等到他们慌里慌张的站好,客人已经近在咫尺了。 来客一身绯衣,眉眼如绮丽花丛中斜刺出来的寒刀,刀锋逼人。 “丹、丹、丹蘅元君。”站在最前方的昆仑弟子结结巴巴地开口。 丹蘅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问:“往哪里走。” “阆、阆、阆风巅。”等他吐出了完整的三个字的时候,眼前只剩下一片绯色的影了。迎送的弟子们呆呆愣愣地望着丹蘅消失的方向,忽然间怪叫了一声道:“她来干什么?她就那样过去了?!” “她怎么都是蓬莱宗主的女儿,或许是来参加典礼?” “但是气势汹汹,来者不善啊!” 众弟子“哦”了一声后,忙不迭联系了昆仑执事,上禀丹蘅来访的消息! 蓬莱的少宗主、阆风剑主的道侣,在如今儒门恨、佛门恨、昆仑恨,甚至连蓬莱的弟子都在恨!他们自然是不希望姬丹蘅出现在这个宴席上。可也有一些宗派世家的代表只闻声名不见人,期待着姬丹蘅踏入殿中。 “少宗主是来参加典礼的吗?”在这个时候,最适合出面的是蓬莱的人。一位身着华服的中年修士借着遁法在丹蘅的跟前现身,乐呵呵地询问。他是蓬莱的一位小长老,已经十年不曾见到丹蘅了,在记忆中,少宗主身上有几分婉约,可如今只剩下了冷,不管她笑得再动人。 丹蘅笑问:“师叔以为呢?”她微微仰头看着开阔的高天。昆仑的日子选得很好,是个晴日,仿佛天地都为这对新人开颜。只是她不喜欢这样高阔的天。视线在红绸上流转,她挑了挑眉道,“只有红色,艳俗而又单调。我不忍心见母亲如此,故来送上一份大礼。”话音才落,便见四季如春的阆风巅,千树万树在顷刻间枯萎凋零,原本纷纷扬扬飘飞的花瓣,也化作了齑粉随风而去。 天底下哪有什么万古长春? 丹蘅骤然出刀。 枯荣轮回,身后业障涌出,青光之中流淌着一股腐朽与死气,仿佛昭示着一切都将终结。 “少宗主不要欺人太甚!”中年修士陡然变脸,伸手一点,便将数十柄雷木剑浮在了半空。 丹蘅故作恍然:“对了,我差点忘了,还有雷。”她大笑道,“什么样的锣鼓能比得上雷霆轰轰烈烈?!” “少宗主,你这是不孝!”中年修士痛心疾首。 丹蘅将腕上的菩提珠串往雷木剑阵中一扔,微微一笑:“我无法无天!”雷霆声中,那枚镂刻着法阵的菩提珠出现了裂纹,最后在激窜的雷光和剑气中破裂。丹蘅看着菩提珠消失,眼中掠过了一抹异样的情绪,但是很快的,她又绽出了一抹灿烂的笑。 无天、无地、无法亦无我。 她只有一柄枯荣刀。 群芳枯萎,遍地腐气。 神净道君霍然起身,就算此刻他被万人簇拥,那张脸上也没有了笑容。 婚宴上出现这样的事情,极其不祥。 这个万古长春的阵势怎么会坏?昆仑中是不是出现了新的叛徒?神净道君心念转动,脑海中眨眼就浮现了数个念头,片刻后他才露出了一抹笑,向着众位惊疑不定的宾客道:“诸位勿急,小事而已。” 雷火焚四野,业障吞清明。 那原本来问消息的中年修士在连绵不断的刀光中犹为狼狈,冠帽落地,长发披散,丝毫不见蓬莱道宗长老的风采。在一个后辈弟子刀下还能节节败退,传出去只会惹人耻笑。也许旁人以为他忌惮着姬丹蘅的身份,但是他自己心中清楚,他已经用尽了全力。 刀光是青的、雷光是紫的、业障是黑的,而飞舞的衣袖则是绯色的。四种颜色碰撞在一起,交融又爆裂,无端端地勾勒出一种似是魔物邪怪才会有的让人惊心动魄的诡色。丹蘅提着刀,一步一步往前走。她并没有任何防守自身的招式,而是以一柄快刀勾勒出的连绵刀光来防守。漂亮的瞳孔中映衬着五色的光,她的周身有一种厌倦了世界要与天地玉石俱焚的决然、狠辣与薄情。 东南西北,四面都是刀光。 像是一个不停收缩地布满尖利齿牙的方盘,要将人锁困在其中。 中年修士的攻势已经在刀光之中消弭了,他的额上沁出了冷汗,袖中飘出了一枚法符,轻轻一拍,便被遁光裹挟着厉害。丹蘅微微仰头,清微神雷骤然轰隆,仿佛无数条咆哮的银龙将昆仑阆风巅的上首撕裂。她低笑了一声,直视着前方,视野中的景物消失无踪,只余下了那粘稠的化不散的血海以及诡异的、永不消散的哀嚎与诅咒。 风声呼啸。 姬赢负手立在窗前。 绵延不绝的清微雷网压过了漫天的晴色。 她勾了勾唇,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来,但是很快,她的眼神中闪过了一抹异光,这笑容转瞬间就变成了担忧、烦恼与怒火。 可她仍旧没有从殿中走出去。 在这个日子里,她可以藏在暗处等着别人出手,等着其他人来收拾残局。 - 阆风殿中。 蓬莱修士狼狈归来。 神净道君沉着脸,他抬手捡起了一侧的拂尘,瞬间千万缕金丝生发,如灿灿的流光划过了半空中。阆风巅上,一道道波纹掠过了琉璃瓦,擦过了亭台楼阁,形成了一座金色的笼罩山峰的金色穹顶。千万道剑气自穹顶上落下,天地间的灵机倏然间摆荡起来,如狂风里的大潮,令人心神震颤。 “昆仑剑阵动了!” 一阵又一阵的呼声传出。 昆仑以剑入道,道显之后,便会有一缕道韵没入昆仑的大阵中,形成一个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磅礴剑阵,它一旦发动,威能不亚于十位道君联手!在这样的杀阵下,就算是再自负的人,也会望而却步。 在这座让昆仑弟子心神皆往的大阵中,忽起刀剑争鸣声,让人心惊。 “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总喜欢去硬碰硬。可是你要知道,大宗千年的底蕴不是一人一物可以撼动的。” 丹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擦了擦面颊上被罡风刮出来的血迹,偏着头道:“千年如老狗?” “狂妄!”一道咆哮声传出。 天地肃杀,阵势之中,光影流淌,草木成兵,俱在主阵人的掌控之中。 丹蘅忍不住笑,她提着刀穿过了那片剑影带来的罡风里。 身后的业障宛如墨水般流淌,最后一点点地渗入了枯荣刀的刀柄。 有那么一瞬间,丹蘅的眼中也是一片如浓墨的黑,她手一松,枯荣刀消失不见。就在众人以为她要放弃的时候,她眼神一凛,向着虚空之中猛然抓握,像是握住了无数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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