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声音缥缈:“姑姑……我不想再耽误她了。” 姜娆很想问一问“那我呢?我走了,你可会思我、念我、放不下我?” 然话到嘴边,她清醒过来。 没必要。 她赴她的劫难,她有她的人生。 本就是上天垂怜,临死前给她的一场温柔梦,何必再把最爱的人扯入不必要的争端? 她听懂柴青的弦外之音,也明白改变不是一蹴而就。 不论钱小刀与她说的那番话存着怎样的好意,她都不能仗着柴青短暂的爱怜,无视她挣扎过后做下的决定。 蔫了吧唧就蔫了吧唧,活着就好。 百米养百人,百人百种活法。 枕边人睡意正浓,姜娆窝在她颈窝想柴青说过的话。 亲人死了,钱小刀来讨要说法。 钱小刀是一名江湖人。 九州近日不安定,江湖起风雨。 刺客盟二十三名义士入吞金,杀姜王,死了十六人,钱小刀的亲人可是其中之一? 看得出来,他不怨柴青,他盼着柴青好,盼着她振臂一呼引领群雄,盼着她做一回主心骨。 少年眼底不经意的茫然骗不了人。 他的指望放在柴青这儿。 爹爹是柴青的师父,爹爹又是故去的天下第二高手晏如非。 少时的坏胚子一脸骄傲地说她的爹爹是枭雄。 何人配得上‘枭雄’之名? 而刺客盟过往的领头人是风流剑……柴令! 都姓柴。 【他家人因我之故死了……】 静谧的春夜,姜娆从抽丝剥茧里窥探到柳眉隐藏十三年的秘密。 她真傻。 她早该想到的。 那再往前推呢? 坏胚子能活下来,是不是一开始也是姜王的诛心之计? 他要毁了她。 因她武学天赋奇高。 因她实为柴令之女? 一刀杀之,不如钝刀子割肉,使亲者痛,仇者快。 柴令昔年得罪姜王至深,这是明晃晃的报复? 姜娆头脑掀起一场场风暴,她心跳得很快。 柴青慢悠悠睁开眼,睡意残存:“你的心不静。” “我……” 时值后半夜,离天明也不过一两个时辰,她睡眼惺忪地坐起身:“姜姜,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纯纯的废物?身怀武功,却要自断翅膀,蜗居在巴掌大的小池塘?” “我没有。” 柴青眼神疑惑,好似在说“那你大晚上不睡?” 姜娆不敢与她直言那些猜测,恐触及她心头伤疤,作可怜状:“我,我没来由地心悸,怕吵醒你。” “心悸?” 柴青不敢大意,两指搭在她腕间脉搏,诊断之后,发现确有心神不宁之相。 “可能……可能是想我娘了。” “……”想你娘想得心跳加速,小脸发白? 联想到姜娆自幼被姜王下蛊毒,很难说姜王对王后有多少真心。 母女连心这回事柴青从没体验过,此刻也不好多加怀疑。 看她信了,姜娆又借腹痛转移她的注意力。 翌日。 阴雨连绵。 柴青坐在酒楼一角,开门见山:“你不用白费心思了,看在此行你是姑姑请来的,我不难为你,你也不要打扰我。我快活的日子不多,不想浪费在你这里。” “那要浪费在谁身上?你的酉酉姑娘?”钱小刀一改嬉笑神色,上身前倾:“柴青,你好像真的没法和她匹配。她是云,你是泥,你要烂在地上。柳姐姐说得不错,就是我求你,你也不会和我走。可你知道她为什么请我来吗?不单是我哥死了。她想让我为你铸刀。” 他随手扔下一粒金豆,金豆在酒桌骨碌碌打转,少年弯下腰,眉眼浸着和年龄不符的心机:“过不了多久,九州都会知道风流剑还有个女儿躲在春水镇。柴青,你想过枯燥无聊的人生,你躲得了吗? “你不入江湖,江湖风大雨大却要漫过你的短靴,席卷你仅剩的至亲至爱。到那时,你还不举刀吗? “你就是自欺欺人忘了你姓甚名谁,阿姐,别忘了,你是一名刀客。 “刀客临危不举刀,你这辈子,就完了。”!
第59章 风乍起 “你不拦我?” “你走罢。” 钱小刀果断走了。 柳眉走了,她的‘喉舌’还在,钱小刀就是她找来的‘喉舌’,现在钱小刀也走了。 走进乍然瓢泼的大雨里,淋成了落汤鸡。 “艹!” 老天爷也和他过不去! 苍天平等地眷爱众生,少年踢踢踏踏地大步向前,骂声散在风雨。 酒楼,临窗而坐的柴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酒是百日醉。 酒量不好的人抿一口都得晕乎。 柴青喝完整整一壶。 无时无刻不在体内运转的内力不费力地化去酒劲,意识到这点,她强硬地封锁人体几道大穴,任由酒意侵蚀她的头脑。 “废、物。” 废物是她。 懦夫也是她。 雨水哗啦啦,土腥味顺着花窗敞开的缝隙爬进来,爬到柴青手臂,爬到她绣花的短靴,她低沉着眉,尝试性地动动脚,只觉心尖也被湿润的土腥占据。 江湖好大。 风雨也好大。 鱼儿不堪重负地随着浪花卷起,柴青一巴掌拍在桌子,浪散了,鱼死了:“小二,拿酒来!” 店小二跑断腿,送了一坛又一坛的烈酒,最后担心坏种交不起酒钱,鬼鬼祟祟在酒里兑水。 开始是七成真酒,三成白水,再后来,是三成真酒,七成白水。 颤颤巍巍觑着,见柴青醉醺醺没辨认出来,胆肥地全部换成假酒。 掌柜大雨天跑去外面进货,店小二肩膀挂着半新不旧的长巾,百无聊赖地趴在柜台,眼睛滴溜溜转。 怪哉。 还有人喝白开水撒酒疯的? 怎么又哭又笑? 大碗喝酒不痛快,柴青抱起酒坛往嘴里灌,喝进去一半洒出来一半,清澈的水渍淌过下颌,打湿衣领和胸前衣襟。 她甩甩头,嘟嘟囔囔:“谁不想一朝成名,百世流芳?谁不想做大英雄,大豪杰?谁不想一刀劈开旧山河,让世人都知我叫柴青?是我不想吗?我不敢,不能,我是地上的烂泥,不配与云彩为伍。那就让敢的、能的,去做啊,盯着我干嘛?死再多人,死再多人有何用?有何用……” “我柴青,”她打了个酒嗝:“我柴青当猪当狗都当不了大英雄……” 泪水模糊她的眼,她歪歪扭扭地站起来,手托酒坛:“你们说!我是不是废物?!” 风声再大,大不过酒鬼扯着喉咙喊出的一声。 下雨天能留在这儿不走的,都是好酒之人,别看柴青喝醉酒净嘟囔一些别人听不清的话,但她喝了十几坛不兑水的烈酒,只论这点,众人就服她。 春水镇出美人,也出烂人、懒人,有人被她一问吓到,缩头不吱声,也有人拍手大喊:“不是!” 柴青瞪着那人,面色酡红:“我是!我是个大废物!” 对面那汉子同样醉得不轻,和她打起擂台,大嗓子震天响:“你不是!” “我是!我是废物!” “你不是!我才是废物!” “……” 围观这一幕的人想笑不敢笑,不知柴青因何等伤心事失态至此,世间百态,过了那看热闹的兴头,偷笑、憋笑的人渐渐少了。 人生在世,谁心里没点苦涩,没有事不可违、徒生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怆然? 他们嘲笑柴青。 他们有什么资格嘲笑柴青? 都不是人生赢家,都有被人压进泥土抬不起头来的无望时刻。 你说你好,你不废物,你比九王权势更大吗?还是说你比天下第一大高手厉害?你能在季夺魂手上走几招?你读书、做生意,样样都比别人好吗? 不是的。 人无完人。 所以上苍允许人脆弱。 可笑的是,上天允许人脆弱,人不允许人软弱。 悲欢不能相通。 店小二笑得直不起腰。 往常他怕死柴青,唯恐柴青这个不按常理行事的坏种砸了他的饭碗,也是今天,他发现柴青一点都不可怕。 看她哭得好惨,眼泪沾在嘴唇,偶尔笑起来比哭还难看,和对面的醉鬼争当“天下第一大废物”,他笑岔气。 幸灾乐祸到这个地步,有在酒楼歇脚的客商问:“她得罪过你吗?”瘦成竹竿的店小二猛地听到有人问他话,吓了一跳,摇头:“没有。” 柴青没有得罪过他。 只是柴青在镇子名声不大好,人云亦云,他们背地里总爱拿她取笑、泄愤,来证明自己活得没有那么糟。 他有心辩解,低声道:“她是坏种,也是她嘴里的废物。你看她二十岁了,一事无成,整日懒在家里,就知道这是个怎样的人了。” 他绝口不提柴青在盈回巷买房的事儿。 路过的书生不认识柴青,听了这话不认同地拧眉,纸扇合好,上前两步,柔声细语道:“可她真的很痛苦,你没看见吗?你可以笑她,但你不该笑她,身为同类,怎能无视旁人苦痛,并以此为把柄攻讦呢?” 死娘娘腔。 店小二面上佯作恭敬:“对,客人说的是。” 知他把他的话当了耳旁风,书生笑了。只是他也是学子,没资格教训人,遂上楼歇息。走到二楼回头一顾,那长相素净的姑娘趴在桌子,嚎啕大哭:“呜呜呜,我连废物都不是!” 他摇摇头,破天荒地想到一年前投河未遂后的那个白天。 那是他此生经历过的最晦暗的白昼。 同是天涯沦落人。 他祝愿姑娘走出心牢,拥抱更广阔的天空。 店小二转身啐了一下:死娘娘腔,八成是看柴青脸蛋漂亮,那也得柴青看得上你才是,呸!装你娘的大瓣蒜! “兀那小子!看你爷爷哭,你很得意?” 和柴青争当天下第一废物头衔的醉汉上来给他一拳,店小二遭不住痛,门牙被打掉两颗,求爷爷告奶奶,跪求壮汉饶命。 闹剧叠着闹剧。 人生路漫漫,谁能永远光鲜? 便是光,夜里也有泯灭之时。 柴青长得细皮嫩肉,此刻肿着核桃眼,看壮汉暴揍瘦竹竿,看了几眼,甚是无趣,她继续喝酒继续哭。 二十年的眼泪,一并酿在酒里,醉生梦死。 “别喝了。” 有人按住她的酒坛。 柴青不听,执意夺过来。 姜娆一巴掌拍开她的酒坛,坛子碎在地上,流出来的不是酒,是水。 店里的其他人匆匆移开眼。 酒坛碎掉的声音炸响在脑海,太阳穴都在突突,柴青一身酒气,眸子含水,腰身软成猫,委屈地控诉来人:“你好凶呀,你怎么能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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