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青挣脱她的束缚,跪伏在地,用尽全身力气克制身体的颤抖:“我、我没法再握刀……我的刀拒绝我……我听到了它的心声,它说我怯懦,怯者不配提刀!” 她摇头苦笑:“我是柴令的女儿又如何?他那么厉害,不还是死了?” “你和他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哪里不一样?”柴青怒而崩溃:“就让我做个烂人烂在这里罢!我做不成大英雄大豪杰,我没法再提刀,没法报仇,我一事无成什么也做不好,姑姑,你还没听明白吗?我怕死,我怕像柴令一样死都不知道是谁害的! “他那么厉害,又能怎样?又能怎样?!我娘死了,我生下来也差点饿死,我长到七岁差点忘记自己还有一个爹! “是!我的爹是枭雄,好多人愿意为他去死!他最牛!他最有魅力!你们看在我是他女儿的份上抬举我,以为我不懂吗? “对!我感谢这些人为我讨回公道,感谢他们为我出生入死,可我求他们了吗?他们死之前有没有问我需不需要这样无谓的牺牲?我做不到的事不去求别人做,那你们与柴令的情分能不能不要安在我头上? “我是个废人,废人啊!废人能做什么?废人只知道欺负女人,只想在床上开心。既然那么在乎我,师父死了的时候你在哪?我在姜国受辱的时候你又在哪?我也有傲骨不屈的时候,我也有拼出一身血肉的悍勇,可不屈还是屈服了,悍勇也没了余力,千里追杀我怎么逃回来的你知道吗?你见过吗?你如果见过,就不该对我抱有任何希望!你对一个废物抱以厚望,可不可笑?你太可笑了!” 柴青跪趴在地,脸埋在黄土,像死了一般。 无颜得见英灵。 无颜面对少年时的自己。 更无颜,正视养她长大的姑姑。 藏在心头多年的话如潮水喷涌而出,柴青理应感到释怀,可没有。 她压抑着喘.息声,背上仿佛扛了更重的山。 一条条的性命压过来,一次次的死亡阴影扑过来,柴青瑟缩着想把自己藏起来。 她好怕。 好怕这一生真就烂在泥里。 好怕旧事重演,仅存的躯壳也被碾碎。 “姑姑,你走罢,别再在我身上耗费光阴了。你去做你的大宗主,咱们以后就别再见了。我已经,”她哽咽道:“已经拖累你够多了,我还不起……” “谁要你还了?!”柳眉气哭喊道。 “你走罢!别再理我了!我不配!”柴青爬起来朝她磕头,磕得头破血流,低着头心虚地盯着她靴尖,喉咙沙哑:“走罢,过好你自己的人生,没必要为死去的人负责,你不是妖女吗?妖女何时也这么有情有义了?你对我太好,我良心好痛。” 柳眉擦干眼泪,气狠狠抬腿踹她一脚。 柴青被踹翻,毫无抵抗地四仰八叉地躺在那,一动不动。 “好!就当我含辛茹苦多年养出个贪生怕死的玩意儿!” 柴青眼角淌下泪,泪躲进泥土里,狼狈地没眼看。 不敢听。 不敢不听。 良久的死寂,风吹过墓前的松柏,树叶沙沙。 “我会走。但你柴青,一日不离开小镇,就得逢年过节守着这墓堆,他们是为你死的,别管你乐不乐意,你要让他们死得其所!杀他们的是‘琅琊十一卫’,你给我记好了!领头之人越长恩,明年你要摘了他的脑袋放在这儿,否则,你活着还不如死了!” 互相捅刀子的话她们不是没说过,这次说得格外凶。柳眉气冲冲走了。 合欢宗的首席妖女,跺跺脚也是震动一方的人物,她要回去继任宗主之位,要积蓄更多更强的力量杀穿敌人的心脏。 平了姜王宫,宰了姜王人头。 她没那么多功夫在这和小东西吵架! 走出一段路,她扭头,大喊:“你就烂在这儿罢!以后别说你是我养大的崽,丢不起这人!” 山风阴凉。 柴青趴在那久久未起身。 愤而暴走的柳眉一鼓作气走出很远,待确认柴青站起来也不能望见了,怔然停在那,倏地蹲下.身子掩面。 沮丧和失落接踵而来。 悔恨与自责激荡着她的心。 柴青说得没错,顶着‘柴令之女’的头衔出生,势必会引起许多人的注意,她早就料到了,仍是出现极大的纰漏,在青青最需要她的时候缺席。 得知青青失踪的隔日,她应该再认真一些找人。 一时大意,酿成大错,害苦这孩子。 好好的人,没了傲骨,损了朝气,根源竟是在她这儿。 . “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说那些话惹你伤心,我不值得……” 柴青蓬头垢面地瘫坐在地:“你是我姑姑,我不能害你,我不能……” 长风不止,墓碑静默。 走了的人已经走了。 留下的人喋喋不休地重复简短的字,这话是对柳眉的歉疚,也是对刺客盟死去义士的歉疚。 她佝偻着背,仅从背影来看,不似正值芳华的年轻人。 . 一夜之间,春水坊彻底没了花魁柳眉的踪影,连同堆在她房内的日用品,也尽数消弥。 柴青睡在后山坟,大梦昏昏,睡醒,邋遢着步行回到小镇。 小镇没有变化。 又仿佛变得面容模糊。 “柴青!” 胖婶走过来喊住她,看见她头顶草屑衣衫褶皱的情状,一愣:“柴青,你大晚上做贼被人打啦?” 柴青这次没有笑,面无表情。 没人吱声,胖婶尴尬地岔开话题,问:“你姑姑呢?你姑姑怎么搬出春水坊了?她人呢?我找她有事……” “她搬走了?” “欸,是我先问你,你……”胖妇人后知后觉声音弱下来:“她走了,你不知道?” 呆立一会,柴青喃喃自语:“知道。” 她踉踉跄跄地走开。 阳光大好。 柴青先去了春水坊柳眉常住的那间房,人去房空。 坊里的柔玉姑娘守在门口讪讪地捧着小红木箱交给她:“这是她走前留给你的,说是如你所愿,以后,以后也不见了。” 亲耳听到这话,柴青痛苦地弯下腰。 抱在手上的小红箱压得她心口沉甸甸的。 心脏快要炸开。 “你们……”柔玉忐忑道:“恕我直言,她来去匆匆,你们、你们是吵架了吗?” “没有。” 柴青勉力站起来,爱惜地抱着这箱子:“我只是帮她擦亮了眼睛,省得蹉跎一生。” “你……” 柔玉叹了一声:“罢了,我人微言轻,说了估计你也不会听。” “你说说,我听听?” 看着她想笑笑不出来的模样,柔玉心下一痛,她爱慕柴青,除了爱慕她人美活好,还挺钟意她坏坏的笑,现下人不笑了,也不坏了,肯听人说废话了,柔玉难过极了。 “我……我觉得你人挺好的,心肠也软。” 柴青眼皮撩起,柔玉愣是被她不修边幅的颓丧脸弄得脸红心跳:“我、我先走了,就不说了。” 慌慌张张跑开。 怕管不住自个的心。 各花入各眼。 距离穷极巷还有很远,以前走走就到的路程现在走了好久都没到,约莫是心事太沉,她快要抬不起腿脚。 走到小巷拐角,一道人影迎光伫立在那,仿佛在那等了半辈子的温柔坚定,看见姜娆噙在眼底的担忧和不自觉洋溢的母性光辉,柴青鼻子一酸,就要跌倒。 脸没摔在青石板铺成的小路。 摔在了姜娆胸前。 柴青悔不当初,以一种滑稽占便宜的姿势哭得天崩地裂:“姜姜,我没姑姑了,我没有家了,我没有家了……” 哭声震天,引得街坊四邻纷纷探出脑袋看热闹,在发现爆哭之人是镇子有名的坏种后,那脸色,简直像掉进大染缸,五颜六色的。 姜娆天一亮就来找她,找不到人,做什么都不踏实,得知柳眉离开春水坊,遂猜测姑侄闹了别扭,此时见到面容憔悴的小泪人,她抱住柴青,安慰的话无从出口,索性搂着一道儿哭。 有的。 还有的。 会有家的。!
第49章 万年青 刺客盟拄着双拐缠着绷带的义士们躲在阴暗的小胡同,哭晕过去的柴青被姜国公主带走有半刻钟了,沉默的氛围充斥在原就逼仄的空间,每个人的脸上挂着或失落或怅然的黯淡神色。 二十岁,柴青表现的不是很好,没有活出他们大多数人期望她活出的样子。 但是否他们的确需要想一想,给这孩子太大压力了? 傲骨未折、天赋卓绝的柴青固然可以撑起他们的理想、野望,可当前的人不是她或许可以成为的那个人—— 八年前,痛失亲友,一次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一次次摸爬滚打地逃回小镇,在姜王诛心的算计下,在追兵的恶意磋磨下,她的傲骨折了。 命运仿佛一直在和她开玩笑,十二岁不知天高地厚愿意为了恩情、友情不顾生死,十八岁,终于聚起浑身的力气要用手上的刀为自己讨回公道的当口,她遇见季夺魂。 传闻中不可战胜的男人。 九州唯一的一个大宗师,活在另一领域的传奇。 十八岁的柴青与季夺魂一战亡了心志,但十八岁的年纪肯向季夺魂举刀,这是多少人做不到、不敢做的事。 她做了。 她败了。 心口的伤疤没能被时间治愈,反而在那一败之下彻底走向溃烂。 柴青脆弱吗? 她无疑是脆弱的。 因为她怕死。 柴青勇敢吗? 敢向季夺魂举刀,谁有资格说她不勇敢? 举刀的理由很简单:她要杀姜王,季夺魂要护姜王,立场相左,自然刀剑相向。 谁能说她没有少年人的胆气傲气? 天下第一大高手,那是九州无数学武之人无法翻阅只敢仰望的高山。 柴青曾向这座山发起挑战! 战而不死,仅凭这一点,她足以在九州侠客榜上嚣张留名! 她欠缺的,是重新握刀的那颗心。 是少年人常在梦里幻想的‘天下第一大侠’的壮志! “刀断心亡……” 女人眼眶含泪,狠心将泪意逼回。 柳姑娘走了,走前将柴青托付给他们,这一出来得又快又猛,女人见过妩媚妖娆风情万种的合欢宗首席,见过柳眉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样子,见过她杀人不眨眼一笑勾魂的情态,却没想过,柳眉黯然神伤的神情也会是那样脆弱。 和青青同出一辙的脆弱。 “是我太心急,用错了方式,错判了形势。我领她去后山坟是想用义士之死激起她丧失的斗志,可我……还是不该将一条条的性命压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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