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自己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做了什么坏事让娘生气了,以至于也懒得安慰昨夜刚被爹打过一顿的她。 虽然没有什么头绪,但盼娣莫名的焦心忧虑起来。每次娘对她摆脸色时她都是全身上下好像有蚂蚁在爬一样的不舒服。 这一来二去的,女孩也没了和娘叫板的底气,耷拉着眉毛,像一只被人踢了一脚似的小狗,乖乖上了桌。 邵氏冷哼了一声,心想我生你养你,怎么还要看你脸色?将馒头连盘子一起拍桌上,又将林盼娣吓了一跳。 不过有馒头吃盼娣还是高兴的。 饿死鬼投胎一样,哪里有个女孩子的样子,邵氏撇撇嘴,越发觉得自己能给这个不成器的女儿找到一个好人家真是有本事。 “你都吃了三个了,不怕撑死。”林盼娣伸手去拿第四个馒头时,邵氏一把将盘子夺了过来,“女孩子家怎么那么能吃,等你嫁去孔家招人嫌弃,孔大娘子还要埋怨我生了你个饭桶。” 盼娣讪讪地缩回手,双眼不知道该往哪放,只好低头看向攥紧膝上布料的手。 “这时节野菜长得好,你和几个小姐妹约着一起去山上采点回来,给家里人换换味。” 林盼娣脑袋嗡嗡响,她本能地就要说不,她不想让别的姑娘看见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看到娘严肃的表情她便又偃旗息鼓了。 不用娘再喊,她便自己乖乖去提了桶,打算采完野菜下山再顺道打点水回来。 推开篱笆门,林盼娣回头看见娘站在厨房门前,嘴边带着一些得意的笑容。 盼娣并不觉得悲伤难受,实际上从小到大她都少有伤心的时候。大姐被强嫁出去时她不觉得悲伤,玩得好的姐妹被卖给邻村的鳏夫,最后难产的死讯传回时她也不觉得悲伤。 大多数时候,她愤怒远大于悲伤,以至于她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有悲伤这一情绪。 就像现在。 神情呆愣,看上去不很聪明的女孩提着有小半个她那么大的木桶,走着走着踢飞一个小石子。 她对“母亲”大概有一种奇妙的印随。平日里盼娣对爹的指手画脚和奶奶、弟弟的无理取闹丝毫不加理会,但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娘有一点不开心的表情了,她便十分敏感地拘束起来,对姐姐招娣偶尔也这样。 爹平时不会对娘动手动脚,有一回他喝了酒,娘又把他花光姐姐礼金的事挂在嘴上,爹一拳便将她打得趴在地上。 盼娣端着下酒菜正要进门,就看见娘伏在地上,咳嗽着朝门边爬去。 她心中不知道哪根弦断了,回过神来,她已经抄起板凳砸向爹的脚,将他脚拇指砸得青灰。 虽然盼娣并不是想要娘对她感恩戴德什么的,但看到女人不顾自己的伤,爬起来将丈夫的脏脚捧起,心疼地查看间还被恼羞成怒的林祥一脚踹开,林盼娣在那一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怒火中烧”。 大家发现了这个身材瘦弱的小孩竟然天生怪力,在那一段时间里,爹都对她莫名的敬而远之,即便被她砸得一连两三天都只能跳着走路,也不过就是用竹鞭抽了她一顿罢了。 就跟她因为村里的二流子对与她同行的姑娘口出狂言,便趁他不注意一脚将他踢进田间泥地里时的惩罚一样。 多廉价。 盼娣看到娘脸上的笑容,少见的心情没有跟着好起来。 她无师自通地读出了那得意的笑容背后的含义——女人正因为又一次成功地将这世上最爱她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而沾沾自喜。 林盼娣心中怒气灼烧得她简直要炸开了,妒意还在为这股无处发泄的情绪添柴加火,她知道娘绝对不会这样对待林祥和林元涛——首先他们没有那么爱她——娘永远为自己的宝贝鞍前马后,却将她的真心踩在脚下。 她气到与同样拎着竹篮的小姑娘打招呼时对方都被她沙哑的嗓音吓了一跳。 天光渐盛的时候,林祥醒了,伸着懒腰走进厨房,大大咧咧地往桌前一坐,等着妻子给他上菜。 邵氏将手在身前的围裙上擦了擦,从锅里盛了一碗热腾腾的粥,和剩下的两个馒头一并摆在林祥面前。 林家的杂粮馒头是用一些快要放坏的米面和各种谷物做的,面本来就没发好,再加上又放了一夜,吃起来像木糠一般。 偏偏林盼娣却吃得津津有味,三两口就咬掉一个。 林祥倒没有那个底气将嘴里的馒头吐出去,依林家的家境,一口饭都不能浪费。难吃也是吃,只是味同爵蜡,表情也十分冷淡。 “矫情,我特意省下来给你吃的呢。盼娣想吃还没有。” 林祥立马横了她一眼:“她想吃你就让她吃,小孩子正在长身体。” 这边两人骂的正欢的时候,林盼娣正在被村头遇见的几个小姐妹查看伤势。 这一个怜惜地揉揉她的脸,那一个掀起她的裤脚,倒吸一口凉气。 “祥叔下手也忒狠了,自家人没仇没恨的,什么事值得这一顿打?” 盼娣说不出口家里人要把她许配给孔二的事,村里的姑娘们私下里都对孔二那个小流氓不屑一顾,谁知道是她倒了这个大霉。 但是耐不住她们追问,盼娣还是木木地说了自己偷听来的这件事。 出乎她意料的是,周围几个女孩一齐沉默了一下。 盼娣垂下的手指颤了颤,她刚想说点什么来缓和一下气氛,就听左边一个比她大了三四岁的姐姐说道:“盼娣年纪还小吧,怎么就谈婚论嫁了。” 其他人纷纷点头附和,她才十岁,确实太早了。 盼娣这才悄悄松了口气,然而气还没松到底,便有人说:“不过那孔老二怎么说也是孔秀才家里的,说不定哪天也读了个秀才出来,能嫁给他不也挺好的嘛。” “也是,虽说他平日总没个正形,但成了家以后就安分下来了。” “孔家,孔家可富呢。我上次看见孔家那女儿从县城回来……” “但是盼娣哪里来的福气高攀呀,这个年纪过门,摆明了就是要她做童养媳,算不得数的。” 林盼娣一时间如坠冰窟,环视一周这些陌生的嘴脸,抿着唇轻声说:“我忘了娘让我打水回去,我先去谷地……” 她抛下一句话匆匆下了山,留下一众女孩面面相觑,互相指责对方多管闲事、多嘴多舌。 盼娣噘着嘴,觉得今天好像做什么都不顺,是不是因为昨天夜里做了不吉利的噩梦的缘故。 她一路下山,到山谷中取了之前放下的水桶,一脚将它踢到山泉之下,让它自己装满。 女孩蹲在小河前,波动的水面上倒映着一张清秀但不出众的脸。挽起一捧清水,她用力擦了擦脸,被爹扇了的那半边脸颊钝痛起来。 希望这山泉水能洗掉一点霉运。 一根草茎落在她头上,林盼娣闷闷地叹了一口气,回过头去,看见孔二一脸不快地站在滩涂上。 “喂,怪力女。” 也不知是嘴里有块地还是怎么的,孔二嘴一撇又吐出一颗草来,还觉得自己十分潇洒似的,半倚在一颗歪脖子树上,说:“你既心悦我,想要与我家结亲,平日里何必回回呛我声?” 林盼娣挑了水,白他一眼:“有虫落在你衣裳里了。” 吓得孔二如受惊的野猫似的炸着毛在原地扑腾了一会儿,才发现是林盼娣在胡说八道。 他气上心头,叫骂道:“我娘说了,那是不算明媒正娶的,钱货两清罢了,你进了我们家就是个丫鬟罢了。只是我连丫鬟都不愿意让你做,看见你便膈应的很。” “我今天把话放在这了,打死我也不愿娶你这力大如牛的怪物。你若是自己识相,就回去告诉家里人,跟他们说这事算了。否则,你要是真嫁过来,有你好看!” 少女的脚下却顿都不顿一下,脸色僵硬,脚步飞快,仿佛后面跟着的是什么脏东西。 “你别装模作样的!”孔二见她又无视自己,气急了扑上去一把将她推了个趔趄,水桶“啪”的打翻在地。 清晨冰凉的泉水泼了一地,将林盼娣小腿上的衣物都打得湿透,沉沉地黏在双腿上。 她突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割裂感,好像理智和冲动在此分道扬镳,一个冷漠地作壁上观,另一个却宛如野兽般暴起扑上去揪住了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高壮少年的衣襟。 那副瘦小的身躯中潜藏着比孔二预想中更多的力量,甚至比林盼娣本人预想的要强上许多。她一脚踢在孔二的下三路,揪着他的衣襟将他掀翻在地,一拳一拳地狠狠锤着他那张让人看了就心烦的脸。 拳峰上沾上了血迹,某一拳落在孔二鼻子上时骨骼断裂的声响顺着手臂传导,让林盼娣双目血红更盛。 恍惚中,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在变大,变得十分轻快,轻得好像随时要飘上天空,离这一切都远远的。 孔二一定是从他大伯办的书塾里偷溜了出来,专门跑到这里来等着找她的麻烦。就算林盼娣今天将他打死在这里,也没人会发现是她做的。 毕竟,谁会相信一个十岁的小孩有这么大的力气,能将十四岁的壮实少年打得面目全非呢? 一股热意在她体内回荡,林盼娣因这突如其来的念头而浑身发烫,还等不及她的“理智”有什么反应,“冲动”就抢先一步抄起了滩涂上的一块石头。 盼娣低头,与涕泗横流的孔二短暂地眼神相交,在少年水雾弥漫的眼中,她看到了——恐惧。 几乎凝实的恐惧。 他的眼中倒映出的不是那个家住在村尾,普普通通,看上去人有点呆的无害女孩,而是一个表情陌生,脸色涨红的凶手。 相似的眼神,其实林盼娣早就看到过。 那日她与邻居李家那个大她一两岁的姐姐一起去给下田的家里人送午饭,回家的路上遇见了孔二。 他嘴向来贱,对厚脸皮没反应的林盼娣已经失去兴趣了,逮着脸皮薄的李家姑娘可劲地欺负。 那个年纪的少女正是身体发育的时候,那个年纪的少年也正是最恶心人的时候。孔二张口闭口便是“吃奶”一类的污言秽语,将未出阁的少女羞得脸红得像要滴血一样。 少女又羞又怒,又没有这小流氓口舌伶俐,急得说不出话来。 林盼娣拿着空饭盒赶来和她会合,不过听了两句话,便气得脸都歪了,朝着孔二的屁股上去就是一脚,将他踹到泥地里摔了个狗吃屎。 向孔大娘子告状是没用的,那个妇人满心满眼只有她的儿子今日又被孔秀才夸了,指不定还会反咬一口,说是哪个小贱蹄子存心勾引她家那成就秀才指日可待的人中龙凤。 下次见面,孔二还会是这幅模样,永远也不会改。 不知那时脑海中又是谁替她做的打算,林盼娣弯腰拾起田埂上一块手掌大的石头,就要朝孔二的脑袋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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