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过问你的事,我以为你……” “你以为我这三十载,真就是在蓬莱眼皮子底下苟且偷生过来的么。”宁拂衣笑笑,“我从没说过,一是你不曾过问,二是此事确实重大,我怕你责怪。” “仙界终归是憎恶魔界的,所以,你会怪我吗?”宁拂衣低头道。 褚清秋的手紧了紧,最后松手垂下:“我怎会怪你。” “事到如今,我早已没了当初那份执念了。毕竟无论多么身居高位的人,都得承认自己的想法或许是错的。” 宁拂衣盯着她眼睛看了看,抿唇:“你真好。” “你才好,再也不会有人同你这般了。”褚清秋上前抱住她腰,将身子埋入她怀里叹息,“我何其幸运,能得你爱我。” “许是你当初动了恻隐之心,没有杀掉我的福报吧。”宁拂衣用下巴挠她头顶,换来不轻不重的一巴掌。 宁拂衣假装吃痛,却并未闪躲。 二人相拥一会儿,她才又开口:“我不会让你独自撑起这一切,所以我可能要离开几日。” 褚清秋忍不住握紧了她腰上的革带,将其捏出了褶子,半晌才答:“好。” 她心里嘲笑自己,如今不过离开几日,她就已然开始不舍了,若早知深爱一人会有如此大的变化,她便…… 罢了,她还是会如此吧。 “我等你。”褚清秋说。 宁拂衣弯了弯眼眸。 宁拂衣没和任何人说,便悄无声息地拉上九婴,离开了云际山门。 前往西荒的路上,九婴一直一言不发,这几日她皆是如此,虽行动还如往常,但话确实少了很多。 宁拂衣猜想,她对于秋亦的死,心中多少还是受到了冲击,只是无法言说,又或许连她自己都一知半解。 在身后流云的映衬下,九婴沉默立在剑上的侧影,多少有些颓然。 “你还好么?”宁拂衣开口,“我本来不想再让你掺和,但你一人闷着也不好。” 九婴被她的话从沉默中拉了出来,于是抬起眼睫,红唇微勾:“我有什么不好?” 宁拂衣嘴巴张了张,却不知说些什么,她虽知晓秋亦的心意,但并不能摸出九婴的,于是岔开话题:“你这几日可去看过平安?” “日日都看。”九婴懒洋洋将碍事的外衣撇到身后,“它生得半分没个麒麟样儿,空有一身蛮力。” 宁拂衣笑了:“毕竟不能算作真的麒麟,但好在寿命随了你,活了三十多载还是青壮之身。” “倒是如此。”九婴说罢,就又沉默了。 宁拂衣正绞尽脑汁思考和她说些什么,九婴却开了口:“你拉我回魔界,是想召集魔军吗?” “对。”宁拂衣说,她神色淡淡,“当初我重建魔窟,本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同蓬莱抗衡,只不过来不及韬光养晦,谁也不能料到蓬莱竟这样快成了六界之敌。” “那你可想好了,魔军一出,你在世人眼中便彻底同魔捆绑到了一起,如何洗都是洗不清的喽。”九婴摇晃身子避开一团白花花的云。 “命都要没了,还在意这些么?”宁拂衣冲她笑。 九婴颔首,当是赞成:“试图让仙和魔同仇敌忾,你还是史上第一人。” “捍卫六界,人人有责。”宁拂衣笑眯眯道。 她们用一日的时间到了西荒,又从漫天风沙中入了魔界,有一阵子没回来,魔界的一切都一如往常。 可能因为魔窟统治的地界守卫森严,鲜有打斗欺凌的原因,曾经空荡荡不见人影的天地间多了许多闲逛的妖魔。 宁拂衣已经换做了魔界中的面貌,看到她以后,这些妖魔纷纷朝两旁散去,自觉让出条道路,低着头等她经过。 宁拂衣冲他们点点头,而后走过魔窟门口吊着的无数头颅,进入魔窟内部,老远便见商仇化成烟雾过来,在她面前凝作人形。 “魔尊。”他带着两个同样身着黑甲的魔单膝跪地,俯身行礼。 “起来罢。”宁拂衣垂眸道,她目光扫过黑压压的魔窟,直截了当问,“如今我们能用得上的人手,能有多少?” 商仇一愣,但很快回答:“回禀魔尊,除去那些刚刚投靠魔窟的,共有两千六百四十三名。” 数千妖魔,说少不少,说多也并不多,毕竟面对蓬莱和祸乱苍生的堕妖堕魔,人数越多才越有胜算。 “将他们召集起来,随时待命,另外让喜鹊和寒鸦去请那些曾公开归顺我魔窟的魔,半个时辰后,无常洞见。” “是。”商仇俯首。 待人化作黑雾离去,九婴忽然伸展四肢,舒缓筋骨,宁拂衣询问地看向她,却见女人晃晃腰肢,笑道:“莫管我,替你撑个场面。” 于是半个时辰后,宁拂衣便拉着一头两丈高的麒麟,板着脸立在无常洞了。 无常洞虽名唤作洞,却并不是一个洞穴,而是一块巨大的岩石堆叠的高坡,此处地势最高,仿佛抬手就能摸到猩红的天,向来是魔族用于殊死搏斗的场所,故而岩石缝儿里藏着许多干涸血迹。 浓重的血腥味风吹不散,给予鼻腔刺激强烈。 喜鹊和寒鸦站在她身后,同样面无表情,俯瞰面前不明所以,面面相觑的众魔首领。 “去帮着狗日的仙门打蓬莱!?”一只嗓门儿嘹亮的魔头开口,他生了个牛头马面人身,手拿一把三叉戟,“他们仙界自相残杀,俺们魔族跟着添什么乱?” “就是!仙界欺压我等万年,如今是个好不容易灭掉仙界的机会,我们不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出这个风头做什么?等着被仙门灭族么!”又一个披着黑袍的人高声道,惹得其余人亦是怨声载道。 宁拂衣没说话,倒是一旁的九婴忽然仰天长啸,兽啸声掀起地上沙尘,烈火炙烤间,骇得众魔头连忙住了口。 “商仇。”宁拂衣没冲他们多说什么,而是开口唤道,于是黑雾四起,身着甲胄的商仇出现在浓雾中,将手里拎着的袋子散扔在地上。 面前顿起惊骇之声,众魔头忍不住后退,不由自主摸起了自己的脖子。 袋中装着的是曾上门挑衅却落败的魔族头颅,如今早已干瘪的头颅咕噜噜滚了一地,压迫之足,无人再敢多说半句。 面前这些都是自立为王的人,大小都算作首领,自有一分傲气在,唯有先拿性命镇住他们,方才能让其静下来听话。 宁拂衣见无人敢张口了,这才出了声。 “渔翁之利?你们怎知蓬莱和仙门会两败俱伤,仙门胜便罢了,可若仙门败了,山河被灭,你们以为魔族便能够幸免吗?”宁拂衣的声音浑柔清晰,盘旋在天地间,发出荡荡回声。 “天瑞帝君修炼万年,蓬莱皆为半神实力深不可测,若我们隔岸观火看着蓬莱战胜仙门,到时候不止是仙界和人界遭殃,而是整个六界都会毁作一旦。” “蓬莱的目的不只在仙界,而是要六界皆臣服,若是更坏一点,便是早就做好了灭世的打算,不然又为何要放出无极鬼火,为何要摧毁东荒箜篌,搅得六界天翻地覆?”宁拂衣震声道。 “世上万物,仙魔妖鬼,河山草木,皆是依托天地而活,蓬莱的目的极可能是让天地重归混沌,到时候你们以为自己便能逃过一劫吗?” 坡下妖魔闻言皆不做声,左右交换眼神。 “可那些仙门从来都只将俺等当做低一等似的,稍微露面便会被他们喊打喊杀,俺老牛吃了仙门多少亏了,如今腆着脸去帮欺压俺等的仙门,脸面往哪儿搁。”方才的牛头人将三叉戟一丢,庞大的身躯坐下嘟囔。 “老牛说得有理。”一左腿短了半截,浑身裹满沾血布条,只露出一只眼睛的人闷闷出声,“仙门将我手下小妖捕杀殆尽,我若帮仙门,何以告慰他们在天之灵。” “那既然你们不想活,本尊现在便帮你们一把。”宁拂衣说着抬手,峨眉刺听话地在她掌心转起了圈儿。 与此同时天空几声惊雷,震得众魔纷纷抱头躲避。 那牛头人连忙爬起来,咧着大嘴赔笑:“魔尊,不是俺们不识大体,只是若俺们帮了仙门,往后仙门忘恩负义再屠杀我等,那还不如现在就死了呢,好歹保住了这张老脸不是。” “毕竟仙门视我们如洪水猛兽,我自打生下一个凡人没杀过,可第一次出魔界便被几个仙门娃娃追着打,将我吓得屁滚尿流!” 接话之人同凡人相差无几,只是长了张阴阳面,头发长得如海藻,和风筝线似的,油光水滑飘在天上。 “我叫魅女。”那阴阳脸扭捏道。 宁拂衣的眼神在她高耸入云的头发上纠缠片刻,最终强行移开,回到牛头人身上。 “仙魔确实恩怨确实由来已久,仙族认为魔族乃邪恶之身,向来抵触,而魔族又确实屡出祸世之人,便使得这恩怨更为深重。”宁拂衣道。 “他们神仙还有堕神堕仙呢,怎么也没见他们对自己穷追不舍,凭什么只盯着我等妖魔不放,我们魔界之人大多连魔界都不敢出,生怕被他们杀了炼丹。”魅女不满道。 “就是,当初魔尊君墨阑还在世时,仙魔虽常摩擦,可好歹不受欺负,可君墨阑一死,我们魔族便只能任人宰割,终日躲在这魔界抢地盘,抢魔石,尤其当我魔力低微时,谁都能踏上两脚!”半截腿抹血泪道。 牛头人拽了他两下,他才想起什么,瞥了眼地上散落的头颅,惶恐地噤声。 宁拂衣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吞入腹中。 她身为仙,故而下意识站在仙界的立场思忖,这才说出方才那句话,可若代入眼前这些魔族的立场,生下便是魔界乱世,生下便得在刀尖上讨命,如何能像神仙那样学出满心仁义。 魔界万年前也并非这般,当时有魔尊治理,虽常同神仙二界起冲突,但冲突多因古往今来的两族观念,并非什么深仇大恨。 宁拂衣,你自立魔尊,除了将魔族当做避难所,救下一些投奔你的人,杀了些残忍嗜杀的毒瘤外,为魔族做了什么,为两族安定做了什么呢?宁拂衣忽然开始质问自己。 眼看着宁拂衣陷入沉默,坡上立着的众魔又开始对视,随后那魅女的头发从半空伸过来,戳了戳宁拂衣的肩膀。 宁拂衣险些被她的头发戳了个激灵,忙后退躲开。 “魔尊,你想什么呢?”魅女伸长脖子道。 宁拂衣摇摇头,她忽然抬手,收起了满地散落的头颅,于是血腥味也散去一些,坡上的空气好闻许多。 “我在忏悔,不曾真的帮过你们什么。”她如实道。 闻言,其中一个魔头眼睛越睁越大,睁着睁着,两只眼珠噗嗤一声掉落在地,一旁的人忙俯身帮他捡起,反手塞了回去。 坡下一阵安静。 “此次我唤来各位绝非利用,而是说服各位自保,至于为何是自保,我方才已然说得清楚,便不再赘述了。”宁拂衣轻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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