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拂衣早料到他这般反应,没有在意,而是自顾自开口:“蓬莱右使,天性刚正,智谋过人,是天瑞帝君最为忠诚的部下,然两千多年前犯下罪孽,被帝君打入一阐海……” 那双眼睛又睁开了,波澜不惊地看向宁拂衣。 “过来。”他用口型说。 宁拂衣上前两步,距他只剩半臂之远。 “我有话同你说。”鲛人再次张口,眼底如深海,氤氲着白色雾气。 宁拂衣仿佛透过海水看见了海底被漩涡搅起的白沙,她沉默片刻,再次凑近。 当耳垂感受到鲛人呼气时,她便淡淡抬手,偏头躲过他忽然张开的一口银牙,让他咬住了手腕。 鲜红的血顺着他嘴角淌落,鲛人情绪微动,看着被自己咬住的纤细腕子,缓缓张口。 宁拂衣便将手收回来,仿佛抖水一样抖了抖滴落的血,重新后退站好。 “现在能听我说吗?”宁拂衣轻笑。 鲛人低头,沾了血的嘴唇红光泽泽,朦胧的脸带了些血气:“憷畏堂,我未听过。” “你理应没听过,毕竟在这不知几万里的海底,应是听不见那些琐事的。”宁拂衣低头包扎伤口,“你只要知道,我是憷畏堂堂主,而我痛恨蓬莱。” “为何。” “将我未做之事公之于众,因我未犯之罪伤我亲朋,逼得我困于暗处,不得不隐姓埋名,苟且偷生,你觉得,该不该恨?” 鲛人不言,却动了动指尖。 “你呢?到底是什么样的滔天大罪,值得将你困于海底两千年,还……”宁拂衣看向鲛人的喉咙,看得他光裸的肩膀佝偻一瞬。 “可你连样貌都遮遮掩掩,我又如何能信你?”鲛人抬眼。 “你误会了,我来并非是让你信我的,而是来,救你的。”宁拂衣并不为之所动,也没有摘下面具,“我的确需要你相助,但如今的状况,我觉得你更加需要我。” “你答应我,我就帮你,你若不应,便当我从未来此,你我依旧萍水陌路。” 鲛人浅色的睫毛颤了颤:“何意?” “你被遗忘在此处两千年,不觉得近日看守之人越发多?因为蓬莱缺了你便如缺了半边臂膀,他们想要你继续为他们所用。”宁拂衣娓娓道来。 她转身背对鲛人,面向闭塞海底,和面前压抑如棺的崖壁。 “你或许还抱有侥幸,觉得蓬莱能够放你一马,让你重归仙台。可那帮老狐狸最为谨慎,既囚了你两千年,又怎会放虎归山?” “所以他们早就准备好了,让你如何彻彻底底成为他们的傀儡,稳赚不赔。” 这番话说得鲛人双拳紧握,几次张口发不了声,唇上血色越发艳目。 宁拂衣说完才转回去,衣袖缓缓荡起,如同漆黑蝶翼。 鲛人这才停了眼中风云变化,眼中憎色晃晃:“你能如何帮我?” “我能在此处安插细作,在蓬莱便也能,但那老狐狸实在谨小慎微,细作安不到他眼底下,我这才想到了你。” “他不信任何有头脑的人,却不会不信他偷换记忆,亲手造出来的傀儡。”宁拂衣摸出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瓶。 “你把记忆给我,我保你不做傀儡,如何?” 海底波光流过面具缝隙,照出她眼珠剔透。 “你要我做细作?”鲛人嘴角轻扬,口型放慢,“可我从不说谎。” 宁拂衣摇摇头,目光惋惜:“从不说谎?可你已经不能说话了。” 鲛人一愣,面色生晕,半晌没再开口。 “九婴,上来罢。”宁拂衣在脑海中道,随后香风四起,妩媚女人落于她身侧,抱着手臂打量眼前被捆缚的鲛人。 “我还是头一回见鲛人,你说他们到了要生出性别的时候,是一夜之间长出来,还是……” 鲛人冷冷看了九婴一眼,九婴笑眯眯地看回去。 “我给你记忆。” 鲛人张口,他挪动脚趾:“但在此之前,你可否帮我一事?” 宁拂衣见他终于松口,心弦也舒缓许多,语气温和了些:“说罢。” 鲛人垂眸:“我立了两千年,有些乏累,想歇歇。” 歇歇?宁拂衣看向他通红的脚趾,又看向那些穿过身体,覆盖冰霜的水链,没有多言,抬手从掌心涌出粉色仙光,如数条长练与水缠绕。 随后低呵一声,双手用力垂下,便听得海溢生四起,如怨鬼嚎哭,与此同时水链被拽出海底,缓缓垂落。 终于没了海水的吊挂,鲛人身体顿时下落,宁拂衣示意九婴去扶,然而九婴抬头装作没看见。 宁拂衣只得自己上前,隔着衣袖搀扶其腰,便见磷光灼灼,那双纤细的腿不知何时并在一处,化成条灿烂鱼尾。 末端薄如蝉翼,好像顺着水流摇摆,宁拂衣被这美丽的尾巴惹得有些入神,不过很快便抽回思绪,轻轻把他放在地上。 鲛人平躺着,感受千年未化出的鱼尾,看着头顶一阐海中浮动的日光,恍惚间,几颗珍珠啪嗒滚落。 “拿去吧。”他张口,“记忆。” “不要骗我,我经不起了。” 宁拂衣见状涌上几分感慨,她挥手将珍珠装入瓶子,谨慎收好,随后挥手摘了面具,净白玉颜暴露无遗。 “宁拂衣。”她笑笑。 鲛人愣怔看着她容貌,鱼尾卷起。 “云客。” ———— 再出了一阐海后,宁拂衣被冻得浑身发抖,待逃出海边风沙,她几步坐在礁石上,哆嗦着给自己解冻。 九婴则神色如常地走过来,帮她掸了掸身上冰凌,诧异道:“这海水于我而言不过冷了些,怎么到你身上却如寒冰似的,大不相同?” 宁拂衣嘴唇泛起青色,她拧掉裙摆上的水,让其化作白气升腾。 “一阐海关的是堕仙,是妖魔,你乃神兽,自是不怕。”宁拂衣往自己脚下生了团火。 “你也不是魔呐?”九婴话音刚落便双目圆睁,顿时也不顾优雅,上前蹲下,“还是说,你体内魔树又……” 宁拂衣没有反驳,伸手烤火:“行了,你快帮我问问,苏陌如何?” “哦。”九婴伸手化出片青羽,写了几个字,又将其收起。 “寒鸦说她好着呢,还忙活着给你做养身的药丸。”九婴揶揄地戳宁拂衣的脑袋,“真是腻歪。” 宁拂衣晕出笑靥,正巧衣裳干了,起身便返程,眨眼飞出几里。 九婴急忙起身,踏光而行:“等等,你话说一半怎么不说了,那可是魔气,你可别乱来!” 一阐海离着镇子实在遥远,尽管她二人脚程极快,来去却还是超过了三日,好在宁拂衣一直同寒鸦联系紧密,知晓苏陌一切如常。 有苏陌在的日子,宁拂衣头一次体会到了何为归心似箭,脚下山河都匀不出眼色去看。 终于在翌日的黄昏看见胭脂盒一样的镇子,伴着落日霞光落地,撒腿狂奔,裙摆在身后飞扬,吹来的晚风令人畅快。 她猛地推开房门,然而房中昏暗无人,她正心头一紧时,蹲在窗下抓虫吃的鸟儿忽然唧唧喳喳开口:“河边,河边,河边……” 宁拂衣转身跳出门槛,声音散入暖风:“多谢!” “登徒子,登徒子,登徒子……”鸟儿再次扑腾。 宁拂衣将鸟叫虫鸣都甩在身后,任由云鬓凌乱扫过脸颊,她老远便看见栈桥上呆坐的背影。 大喊不成,从地上捞起块石子,远远扔进苏陌面前的水里。 溅起的水花惊扰了她,苏陌仓皇起身,转身发现是女子后,顿时喜上眉梢。 宁拂衣亦是笑了,她上前几步张开怀抱,看着霞光万里,千山一色,看着苏陌青衫烨烨朝她跑来。 看着笑容粲然的苏陌倏地抬手,捂着心口怔怔停下。 “苏陌……”宁拂衣瞠目结舌,看着鲜血从苏陌口中涌出,滴滴答答落下栈桥,落入橙红河水。
第104章 彼岸花 天光已经暗下去了,月坠半空,霞彩不再,几颗亮得早的星子懵懂闪烁,远处河水淅淅沥沥地淌。 宁拂衣站在闷热的门外发着呆,她手上还残留苏陌的血迹,此时夏夜干燥,血已经干涸。 小屋的缝隙中时不时透出丹药味,颤巍巍的灯火化作金水,借着缝隙流动。 宁拂衣好像在思索什么,实际却什么都没想,她只是站在原地放空,脑袋里似是被浇筑了满腔蜡油,浑浑沌沌的,有些涨痛。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她立着的双足都有些发麻,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面色凝重的江蓠出现在门口,面带疲色,手中捏了几根银针。 “进来罢。”她侧身。 宁拂衣迈步往前走,然而刹那间好像没了腿,身子飘摇,身旁喜鹊连忙搀扶,叹声道:“主人……” 宁拂衣摇头以示无妨,随后跺了跺脚,等酸麻感减轻,才缓缓迈入灯火。 屋中血腥味都被草药压下去了,此时安安静静看不出方才慌乱,苏陌躺于榻上,面色苍白,胸口起伏,细看觉得脸上的骷髅花都淡去许多。 她看见宁拂衣进来,无力地笑笑,随后冲她伸开双手。 宁拂衣便快走几步,俯身投入她双手之间,苏陌顺势圈起手臂,温软掌心放在她背脊拍着。 “苏陌,没事。”苏陌断断续续道。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吓死我了。”宁拂衣鼻腔发酸,把脸埋进苏陌颈间贴着。 江蓠也没去打扰她们,而是在一旁安安静静整理药瓶,假意看不见。 待酸涩淡去,宁拂衣才起身,拉过苏陌的手握着,冲江蓠道:“她如何了?” 江蓠正要出门说,苏陌却紧了紧掌心,泛红的桃花眼望着宁拂衣。 “就在此处说罢。”宁拂衣冲江蓠笑笑,“劳烦。” 江蓠目光扫过苏陌,惋惜开口:“我寻不出她病状,也没有伤痕或毒害,只是一夜之间心肺枯竭。” “像就要燃尽的长灯,油要尽,灯便枯了。” 宁拂衣并不惊讶这个说法,反而觉得很合理,她点点头:“那她还有多久?” “或许今年年末,或许明年春起。”江蓠转了转指尖药瓶,抬手递给她,“这个能让她死去前,不必受太多衰竭之苦。” 宁拂衣接了,道了声多谢。 “那我先不留了,你们多聊聊吧。”江蓠莞尔,迈步走出房门,替她们关严。 门里便只剩了两人气息,宁拂衣轻挽衣摆,坐下床沿,苏陌则慢慢起身,同她面对面依偎。 宁拂衣正要开口,却忽然觉得耳朵一疼,她吸气出声,笑了。 苏陌牙尖还停留在宁拂衣圆润的耳珠上,她又用了用力,却不舍再咬,吐之出来。 宁拂衣将她从坏中拔起,捏着她后颈用口型道:“你为何咬我?” “我想,让你,记住我。”苏陌离她很近,眼珠左右端详,好似怎么都看不够。
184 首页 上一页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