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次去京城寻了那什么名兽医,但人家说你这鹦鹉本身寿命便不长,能活到这个年岁已是高寿了,他用些药喂了下,说最多再活一载。”女子笑容淡去,惋惜地伸手进笼缝逗了逗。 笼中是只通体明黄的鹦鹉,嘴巴是青色的,呈现漂亮的弯钩状,看见苏陌后,激动地振翅扑腾起来。 苏陌眼中闪过哀恸,不过很快散去,连忙将笼子打开,让鹦鹉跳上肩膀。 “一载也好。”苏陌莞尔,随后歪了歪头,让鹦鹉在她耳边蹭着。 “总比没有好。”女子笑笑,坐回椅子,重新拿起了书册。 苏陌和鸟亲近完,小心地看向她,指尖轻摆:“你如何?考取功名了?” “怎生可能,我虽入了会试,然而考了一半便被发现了正身,当场被赶了考场,若不是那文官大人看我文采斐然动了惜才之心,你我恐就是于牢狱相见了。”女子云淡风轻地笑谈,仿佛此事于她而言不过尔尔。 “哎,我就想不通既同为人,为何这女子就算再有才也不能策名就列,我乃乡试第一,他们却说赶就赶。”女子用书敲了敲脑袋,但面上却并无挣扎之色。 苏陌沉默半晌,复又抬手:“那你往后如何?” “此处不留我,自有留我处。”女子晃了晃发髻,念书般道,随后展颜,“我打听到遥远的岐国并不限制女子入仕,且那里的皇帝便是女帝,所以今年过后,我打算到岐国去,不信便考不取这功名。” “岐国?”苏陌睁大双目。 女子点点头,不再多说,却忽然注意到了什么,歪头盯着苏陌看。 片刻后抬眉:“我怎觉这次回来你变化甚大,神色间的畏惧少了,我离你这般近你都不躲?” “要知你我虽年幼相识,但你向来少言寡语满身戒备,不像如今这样平和。”女子往前又放下书卷,探究地打量。 苏陌被看得想起方才那一幕,面纱下的皮肤再次升温,好在有了遮挡,不会被发现。 她垂眸纠结了会儿,她自幼不见人,只能在院子里自己研究花草,唯有隔壁院子的少女偶尔爬上院墙,同她说几句闲谈。 她虽从来不理,但架不住对方太过执着,便偶尔用手语回上两句。 她起初以为对方看不懂她手势很快就会厌倦,谁料少女过几日竟自学了手语,同她说得更起劲了,久而久之她们便也算得上熟稔,她也知晓了少女姓戚,名为戚云楼。 戚云楼同她是个截然相反的人,她洒脱温和,似乎对所有事从无畏惧,对旁人言语不屑一顾。 此人算是她世上唯一相熟的,是个好人。 见她垂眸不语,戚云楼好奇心更甚了,转身去隔壁茶楼要了壶春茶和萝卜糕,端放在桌上:“说说说说,你我多年邻里,算不上朋友也算个熟人,说不定告诉我,我能帮你一二呢?” 苏陌拗不过她执着,只能犹豫落座。 片刻之后,她终于放下酸了的手,害怕地抬眼看戚云楼的反应。 只见戚云楼面色如常,眉头紧锁,写字磨出茧子的手指搭在下颚上,像是思索什么。 她莫不是也觉得此事怪异?戚姑娘虽学识过人,但读的也是古人之道,想必也对这事情颇有微词…… 苏陌想到这里已是满面通红,正欲起身告辞离开,却见戚云楼掌心重重拍上桌沿,抬头便是满面春色:“起初听你所言以为对方无礼,如今看来你又确实对她不同?这姑娘虽是神秘,但看着像是个好人,若你真的对她动了心思,大可一试呀!” 苏陌愣了愣,不由松开被捏皱了的衣角,抬手摇头:“可,可我这般身世,当年那道士又说我活不过二十三年,若我真的……岂不是害了她。” 戚云楼笑笑,摆了摆手:“你同我爹娘似的,想做一件事时总畏首畏尾想得太多,我呢与你们不同,从不爱杂以待事。” “这事对方确实无礼在先。你若排斥她,方才便直接给她一巴掌。你若不排斥她,便将你心中疑虑同她言明,她若介意自会离去,她若不介意,那便不是皆大欢喜。” “你将心思瞒着对方,便是难人又难己,何必如此。我知晓你就是个爱为人考虑的性子,但做人自私一点,有时候并非坏事。”戚云楼也不算苦口婆心,只是玩笑般说。 苏陌眨了眨眼,似是纠结。 “苏陌,其实我第一眼看见你,便想同你结为至交好友,只是你从未给过我机会。”戚云楼笑得如春日灿阳。 “或许世上真有缘分一言,又或许我总觉得,你比外表上坚韧勇敢许多,活得像棵山间劲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 天色黑了,河上过往船只挂了灯盏,在漆黑的水面一盏盏飘过,茶馆们早早关了门,各家饭菜的味道飘出炉灶烟囱,团圆在镇子上空。 苏陌抱着鸟笼从书嗣走出,抬眼望向白云缠绕的苍穹,饭香和河水的清冽气息经鼻入腹,惹得肚子咕咕叫起来。 她摸了摸唧唧叫着的鸟儿,顶着晚风转身,然而心头一跳,看见了对面茶馆旗子下立着的人。 女子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肩上已经潮湿,黑发和黑衣一起安安静静垂落,好像和夜色融为一体。 苏陌顿时觉得紧张起来,她不经意理了理衣摆,鼓起勇气抬腿上前。 “你为何找到此处?”苏陌抬手。 “我怕你有危险,跟着来的。”宁拂衣如实道,她声音很低,“方才是我又逾矩。” 苏陌抬起脸来摇头,她从袖中伸出手来,似是想放入宁拂衣掌心,但快碰到时又畏惧收回。 “我有事告诉你。”她比划。 “嗯,我亦是。”宁拂衣说。
第101章 坦诚 她二人一前一后走过河岸,月光皎洁,将地面青草照出冷色的青翠,直到镇子看过去已同黑暗融为一体,她们才停下脚步。 宁拂衣发现脚下是一片花丛,不知名的淡白色野花点缀在草丛里,像是天上坠落的黯淡的星。 她掌心涌出些细汗,她站在长街上半日,像是把这一世的事情全在脑中过了一遍。 她起初只想护她度过这一世的劫难,让她不至于太过困苦,但她低估了自己心中对褚清秋偏执的渴望,这种渴望将她蚕食了三十年,又怎么能轻易压制。 所以她还是忍不住花心思接近她,装伤,装痛,但方才那个吻绝非她本意,苏陌自己恐惧不已却拼死护她,在那一刻,她头脑仿佛被卷入漩涡般昏眩。 “你先说么?”宁拂衣背对月光的眼睛黝黑若夜空。 苏陌颔首,低头将鸟笼放下。她是正面月亮的,面纱已经解掉,漂亮的脸与月色争辉,胎记妖冶,像是随风舒展。 “我年少之时生了场重病,爹娘寻到一得道道长,替我算了一卦,说是虽能借助丹药续命,但丹药不能改人命格,故而我的命再怎么续,都续不过二十三年。”苏陌平和地慢慢转动手指,像言他人命运似的,娓娓道来。 宁拂衣背着手,在衣衫上擦尽掌心汗水。 “而我今年,正是人世第二十二载。” 宁拂衣虽早听说了传言,却没想到竟仅还剩一年,顿时眼眶发热,不忍再看苏陌含笑的脸。 “我本以为我如往常一样孤独地度过余生,在山上寻个人迹罕至之处掘个坟躺了,便是赎清罪孽。”苏陌努力让神情轻松些。 “但你出现后,我才觉得原来鬼那并非那般可怖,原来我的阴邪之身,也有人并不在意。我也并不排斥你的靠近,在你身边,我觉得很安全。” “故而你白日虽逾越,然我并不气愤。”苏陌越说脸越红,即便月色下都如同熟果。 “可我必须同你言明,若那道长不曾骗我,那我只有一年寿命,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你若是离开,我不怪你的。我也不会难过太久,我还是会同往常一般生活。” “衣衣。”她开口笨拙地说出她名字,将唇咬出血色,小心翼翼地伸手拉住她衣袖。 垂坠感顺着衣衫而来,宁拂衣猛然嗔目,她震惊地几乎麻痹,半晌说不出话。 她习惯了褚清秋的缄默高深,所以从未想过苏陌会如此坦荡,坦荡得让她脸红心跳,先一步乱了方寸。 “苏陌。”宁拂衣过了许久才开口,她声音有些飘忽,像下定了极大决心似的。 “我本就不介意你还有多久寿命,长也好,短也好,我都会陪着你过,你若不愿我在你面前,我也会暗中跟你左右。” “但你既肯开诚布公,我也不愿瞒你。我早就对你动了心思,从几十年前便是,亦或是,几百年前。” “不过那时的你是头顶的月亮,我便是地上偷不得灵药的嫦娥,每每望月都求而不得,我便将那些心思埋在心里,时间久了,便也成了疯魔。” 宁拂衣自嘲地笑笑,笑容生生被苏陌看出了破碎,她后退一步,离苏陌远了些,低下头颅,不去看苏陌干净的眼睛。 “苏陌,我不知晓你信不信前世今生,之前的你并不喜欢我,甚至在很早之前,你厌恶我如同厌恶黏脚的淤泥。我十分恨你,我恨你为何不爱我。” 宁拂衣负手在身后,左手将右手捏得生疼,她讽刺地笑笑:“或许,你觉得我在胡说八道。” 苏陌愣在原地,手不知不觉松开了宁拂衣,她们许久没有再说话,宁拂衣不知在想什么,苏陌则用了很久很久的时间,努力消化宁拂衣所言。 她眼尾不知何时红了,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复又抬起手,指尖有些颤抖:“你,没骗人?” “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起初没想过告诉你,我想一直瞒着。”宁拂衣的发丝被风吹起,月色为她蒙上层清冷薄纱,“但我方才站在河边半日,记起了许多过往,这才改变主意。” “我知晓被信任的人蒙骗在鼓里的滋味,所以我不想骗你。也不想做小人,趁你失去所有之时趁虚而入。” 她一边说一边看向苏陌,对方似乎难以接受这般事实,腰背僵直,神情恍惚。 宁拂衣笑笑。 “我送你回去。”宁拂衣假意散掉一身情绪,转身往山脚走,然而身后传来花草被踩踏弯折的咯吱声,再然后,两条蛇一样柔软的手臂攀上她腰,将她从后背小心地抱住。 宁拂衣心跳空了一段,待它再恢复的时候,跳得仿佛四海八荒都能听见。 原来抱住一个人的感觉并不可怕,也不会排斥,苏陌走神地想,然后围着宁拂衣转了一圈,转到她面前去,抬眼凑进她视线,看着女子脸颊因她而赤红。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有没有认错人?”苏陌眼神坚毅,手势挥舞地干净漂亮,“你确定那个人是我,不是别人?” 这下换宁拂衣愣住了,她摇首,又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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