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胡商打扮的男子眉目温和,薄唇挂着了然的微笑,“小兄弟有心事?” 天香被他问到心坎上,脸上骤然变色,冷道,“我能有什么心事。” “贵楼冯先生的事。”那人仿佛看穿她在竭力掩藏情绪,于是轻飘飘地、毫不客气地点出关键。 天香略显惊讶地扬起眉,下一刻,她原本澄澈的眼中满溢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戒备。 那人却并不介怀,反而关切道,“冯先生他,伤势还好吗?” 这一问,正问到天香的死穴,她呆怔半晌,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冯素贞每日昏睡超过六个时辰,天香可以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身体在缓慢恢复,可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到她原本的模样? 就算努力压制了心中伤痛,天香的眼眶仍旧微微发了红,她缓缓摇了摇头,“她…不好……” 胡商被她情绪感染,暗自叹息一回,沉吟良久,方慢慢道,“在下略通医术,可以为他诊上一脉。” “你?”天香讶然惊道,一脸不可置信。一个胡人行商,也懂医术? 男子挺了挺胸膛,露出自信笑容,“可不要小看在下,我以前一直向往做个悬壶济世的名医呢。” 冯素贞受伤的事并未被严格保密,消息灵通的商人对此有所了解似乎并无可疑之处。天香思忖片刻,最终不愿错过任何一个可能的希望,“……也好,稍后你随我来。” 天香怕搅扰了冯素贞休息,轻悄悄推门而入,却发现她正斜倚在床塌上看书。 天色已过傍晚,残阳沉入天际,窗外洒入的光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加速衰减。未点燃的火烛远远搁在书案上,读书之人轻蹙了眉努力辨认字迹的模样,印刻在天香脑海中,更为她添上几分愁情。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冯素贞拿书的姿势未变,视线却已落到天香身上,见她从怀中掏出火折子鼓着腮吹了吹,着实可亲可爱,眉目便悄然舒展开来,笑问道,“公子,你刚才去哪了?”丝丝缕缕的依恋之意从她温柔口吻中泄露出来,与平日里纯粹的温和又有些许不同。 天香点了烛火擎过来,光焰照亮冯素贞墨色的瞳,晃得她虚目闪躲。 我该时刻陪伴她身侧的,天香心下自责,只呐呐回道,“就在堂下发了会儿呆。”倘若自己不在,又没有旁人为她掌灯,冯素贞独坐暗夜里会想些什么呢?不忍揣度,不能深思,天香默默垂下眼帘暗自神伤。 卧榻中的那人一双美目微微上挑,探寻地望入她的眼睛,见天香神情黯然,便放下手中的书,将天香拉近自己,问道,“公子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还没放置稳当的火烛忽地一颤,天香惊了一跳,不知她所指是准备马车回京一事、萧七娘滥杀无辜一事,还是她忧心皇兄可能对她不利一事。 “哪有什么事瞒得过你这个举世无双状元郎,”天香自知悲喜外显,已引得冯素贞挂怀,便笑嘻嘻岔开话题,“我特意找了个大夫来,想再给你看一下伤。” 如此而已?冯素贞将信将疑。 “公子其实不必费心劳力,迄今为止,大夫的处置并无不妥之处。”她本就精通医术,对自己的伤势究竟如何,心里明镜一般,早已平静接受了现实。 “这是个胡人,和中医定是不同,万一呢……”天香抓着她的手轻轻摇晃,颇有撒娇耍赖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味,“你就让他瞧瞧吧。” 胡人?华夏为中,四方皆为胡人,敌友参差,身为大明长公主的天香接触胡人一事,可大可小,岂可轻率。 “哪里来的胡人?公子知道他的底细吗?” “是我在安定结实的朋友,为人很可靠。”为了说服冯素贞接受诊疗,天香大话讲得掷地有声,顺便得意地一仰脖,毕竟她可是大名鼎鼎的闻臭大侠,豪气云天,朋友来自五湖四海,见她有事都愿出手相助。 不过说到那人的底细嘛…… ——天香回想半天,竟是连那人来自哪里,姓甚名谁都不清楚。 冯素贞则是另有思量,若是个陌生的胡医,她尚不会如此在意,能让天香称之为朋友的人,她总归是要掌目一二。 “那公子请他进来吧。” 在天香急切的催促声中,胡人着装的男子迈步进来,面对了冯素贞浅浅躬身施礼,“见过冯先生。” “不必多礼。”冯素贞抬手虚扶态度谦和,却并不掩饰目光中对眼前人的审视,此人身形相貌并没有明显的胡人特征,行为举止更是自然流露汉家仪态,“这位大夫贵姓?” “免贵姓易。” “请坐,易大夫。”冯素贞向一侧的圆凳作出一个礼让的手势,“你现居安定吗?” “不在安定。”易大夫撩袍坐下,平视着冯素贞的眼睛,“在辽东。” “辽东?两地相隔千里,你怎么会想到来这里呢?”冯素贞觉得此人眉眼熟悉,仿佛哪里遇见过。 “路途虽远,但家父需要采买一批此处特产名贵药材,价值不菲,须得我亲自督办。” 易大夫面上挂着笑意,分明态度坦诚,可冯素贞心底泛起狐疑,他不像是位医者,恰似倒卖药材的商人,而商人重利轻离别,千里行商又何须解释,这听起来像是设计好的脚本。 “那你家学师承……” “姓冯的,做什么啰哩啰嗦,请大夫来可不是为了与你闲谈的。”天香并不关心易大夫到底是谁,来自哪里,要去何方,她只在意冯素贞的身体,“易大夫,你专心给她看伤,旁的什么都不要理睬。” “那么……冯先生?”易大夫温和有礼,用目光询问着冯素贞的意见,经她点头之后,才伸出手指搭上了她的手腕。 天香揪着一颗心七上八下,见他神色渐渐凝重,忍不住问道,“如何?” 易大夫抬起诊脉的双指,“小兄弟,我们外面说。” “且慢,”冯素贞脱口而出,出人意料的,不待他起身反而小擒拿捏住他手腕,片刻停顿之后,似笑非笑道,“易大夫无须回避,我有权知晓。” 信息交换的过程静悄悄的,被捉住手腕的人明显一愣,没想到卧榻中病恹恹的人,竟在一个呼吸之间探知了自己掩饰已久的身份。 冯素贞松开力道,易大夫收回手,两人颇为默契地对刚才发生的一切不置一词,“冯先生,你的内伤处置及时,已无大碍,静养些时日即可,不过……” “不过什么?”天香紧张得握紧手中甘蔗,难道有什么其他重症是安定的中医大夫没诊断出来的? “冯先生腰椎之下经脉不通,以在下仅有的经验来看,经脉若断,则冯先生此生只得以床榻为伴;若经脉未断,只是被骨骼压迫,则还有重新站起来的可能。可惜在下才疏学浅……” 易大夫当然见过冯先生摄人心魂的风姿,她在大明西陲之地已名声在外,站在光明之所在的人,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对他具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多多少少有点惺惺相惜,却又忍不住不去忿忿不平。 如今的她可惜吗?确实可惜。可残缺的美更动人,过于圆满就失却了令人叹息、令人惦念的回味无穷的滋味。 天香的情绪随着他的话语跌宕起伏,若他才疏学浅,“那这世间定有什么办法或者什么人……” “记载有这一方法的孤本,已在很久前被藏于大明皇宫内,虽然民间手抄本有之,偏这一章因用的人太少,抄本中并未记载。” 这得来不易的唯一的救命稻草,天香决计要牢牢抓到手里,她脱口而出问道,“书名叫什么?本公子这就差人去找!” “《黄帝岐伯经》,因年代久远,至于孤本是否残缺,是否真有这一章,已不得而知。”易大夫知无不言。绝望并不一定比不切实际的希望更差劲,绝望了,就认清了、踏实了、平和了,他知道的所有都是传说,没人真的见过这本书,可他偏要给她希望,所以他言无不尽,“况且,这书在皇宫大内,你又如何去找?” 希望渺茫更使人煎熬。 “本公子自有办法。”天香眉宇间的愁云惨雾仿佛被和煦春风在须臾间吹散,她欢天喜地握了冯素贞的手,弯眉笑道,“与我一起回京,你总该没有理由拒绝我了吧。” 天香不会瞻前顾后去想希望破灭的任何可能,冯素贞却截然不同,若经脉已断了呢?若孤本也已残缺呢?最根本的在于,若易大夫所说并非真实呢? 冯素贞凝望着天香盈满笑意的眼睛,也淡淡笑了起来,哪怕安定和虓山有许许多多放不下,为了她久违了的发自真心的喜悦,这一回也该—— “如你所愿,公子。” ----
第92章 == 易大夫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离去,待天香发现再追出门去找时,已是人海茫茫,踪影全无。 因心上人有了复原的希望,又柔顺地同意了随自己回宫,天香长舒一口气,这才察觉到自己已是饥肠辘辘。伺候冯素贞用过清粥小菜后,几天没怎么动筷子的天香抱着一盆滩羊排骨嚼得正香。 “喂,姓冯的,你偷笑什么?” 冯素贞忍笑伸出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脸颊,示意天香吃了个满脸花,“公子出来久了,可是忘了嬷嬷教诲。” “哼!”天香没好气地飞她一个白眼,狠狠扯下一口羊肉,自己还不是因为她才会忧心如焚、食不下咽,现在好容易有了食欲,讨厌鬼还在那讲风凉话。 好久没听庄嬷嬷念叨公主守则,长公主殿下早就将那几句紧箍咒忘到了爪哇国,不过既然冯素贞提了,她好歹还是潦草地舔了舔唇边。 “我可不信公子能舔得干净。”冯素贞见她脸上的那粒肉屑还原封不动在坚守岗位,便抿嘴笑着好心好意为她指了一指。 天香手里抓着羊肉与她相距不远,想也没想就一旋身坐到冯素贞床沿,行云流水地将自己的那一侧脸蛋儿送了过去。 “这……”冯素贞分明一怔,双颊忽地火辣辣烫了起来,原本苍白的面容瞬间染上了红霞,眼眸不知所措地转向他处,颦眉嗫嚅道,“我才不舔。” 天香闻言惊得瞪大了眼睛,扭脸儿再一看,她竟低了头流露出困扰而羞涩的表情。 “……”反应过来后,天香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你想得倒挺美,本公子只是让你帮我擦掉。” 会错意的冯素贞窘得满面通红,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藏起来。见天香捧腹笑个不停,她又无可辩驳,实在气不过,只得把书往塌上一掷,以示愤怒,再勾手扯开床帏的结缨,半扇帏帘滑落,将那恼人的笑模样阻隔了多半。 一步之遥的另半扇,她却难以接触到。 意识到这一点,天香恣意的笑声戛然而止,可又不能表现出惹人伤怀的哀愁,她手里依旧抓着一根羊排,挑起帷帐,神情认真地调笑道,“冯小姐想亲就亲,有什么不好意思,且待本公子焚香沐浴一番。”
142 首页 上一页 66 67 68 69 70 7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