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好听我说…家里,我留了一本存折,里面——” “我不听,我不需要钱,师父好好的,钱留着,我给您养老。” “呵。”尚如昀轻笑声,“我已经够老了,你还年轻,宅子,都是留给你的,陈妈…我另有安排,不会短了她。” “你的毒,总归要解,你自己得聪明一点…那龙黎,你或可信,却不要…尽信。” “万事,先…保自己。” 尚如昀就像一盏老油灯,一双锐利的眼睛,渐渐昏沉下去。 不能睡!顾弦望额间冒汗,知道他这一睡,就再醒不过来了。 “师父,师父!你给我讲讲杨柳、我亲生母亲的事,好么?” 尚如昀渐阖的眼皮又缓缓掀起,残烛挑芯,两簇瞳火,亮了亮。 “杨柳……” “呵呵。”他不自知地微笑,“杨柳啊——” “说些…什么呢?” “我和她…很早就见过面了,她太年轻了,那股不知天高地厚的劲,又冷,又倔,人群里啊,你打一眼,便能看见她……” “见了,就忘不掉了。” “我那时候,都三十多了,在江湖里…也算有点名望,她跟着杨家来参加庙会,那会儿…江湖可大,能人也多,我们各家都要切磋。” “憋宝相灵,老对头…她不服不忿,像是来…来打擂台的,一见面,上下打量我,鼻孔朝天,恨不得…踩在我头上一样。” “当着一群人,她问我:就是你叫尚九啊?” 尚如昀虚虚看天,目光远的已不在林中,顾弦望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情,或许…也有,只是一刹那,像是开春,仰头观花。 顾弦望挤出笑:“您不是行六吗?” 尚如昀哈哈大笑,笑了几声,又躬腰捂着伤处,嘴里呛出血沫,他丝毫不觉,“是啊,那六和九,怎能看错呢?她…就是找茬,别人呛她,她说她不识得什么相灵行六,今日…打过擂台,她就要让尚六以后…只能做尚九。” “那她,赢了么?” “没有,”尚如昀摇头,又笑,“她那个性子…眼里揉不得沙,最恨,有男子让她,我退,她就攻,我下了台子,她也跳下来,追着我,满庙会打……” “非要分个,胜负。” “庙会,统共三日,她上午输了,下午…还来寻你,凡是没有断胳膊断腿,她就一定…要再来比过。” “她很好。”尚如昀认真地说,“真的很好,拳脚好,悟性…也高,只三日,便…进步了大截,最后一次,甚至逼起了我的杀意。” “但是…在旁人眼里,却不是那回事,她一个少女,追着我这么…一个莽夫,有人嘲笑,有人…编排,凡上酒桌,便有人要说,那小妮子,多半,是看上我了,我这是,不知道怜香惜玉。” “我那时…不懂。望儿,我懂得太晚了。” 顾弦望一时茫然,不知他不懂的是什么,真是杨柳的心意么? 他笑:“他们看不见她。我也…我也看不见,我以为我看见了。” 顾弦望怔了怔。 尚如昀缓缓地吐气:“她很好…真的很好。比杨家、比相灵…任何一个,都要好。” “但我们,都没有看见她。” 日月纷纷车走坂,少年意气何由挽。 她那么好,但偌大江湖,身前身后,皆无名。 尚如昀回了神,温和地看着顾弦望,白茫的视线中,她和杨柳如此相像。 “师父?师父…师父你别睡!” “还有呢?后来呢?师父!你再与望儿说说话——” … 咔嚓—— 树后传来拖曳声。 顾弦望警觉抬头,敏锐的神情却瞬间崩了盘,“龙黎……” 龙黎拖着白术的一只脚,衣服又多添了许多破口,几乎褴褛,杨白白和叶蝉,就跟在她身后。 还有一只黑猩猩。 龙黎的剑掖在腰后,终于没再执用,她放下白术的腿,疾步走去,轻轻摸了摸顾弦望的头,手指一触尚如昀颈脉,笃定地说:“还有气,他能活。” 这就是顾弦望想听的全部了。 龙黎迅速回目一扫,起身去拾回了她的不死鳌,“雾蜃散了,马上天就要亮了,我们快走。” “地仙——那些怪物,你……” 龙黎的神色一瞬复杂,但很快烟消云散,平静道:“已经没事了。” 叶蝉没受太大的伤,但也见了血,一看尚老爷子的情况心里就已经有了些数,刚才她也几乎是生死时速,要不是杨白白这家伙来得及时,那些鬼一样的小孩差点就要把她的脑袋割下来。 这地方太邪劲了,他们现在还能活着,简直是个奇迹。 顾弦望看了看他们,心中渐渐安定,她站起来想到流浪汉,但转头,原地已经没了那人的踪迹,方才她有段时间失了神智,难道他已经跑了? “师父失血很多,移动起来我怕会再扩大他的伤口。” 龙黎检查过他的肚腹,又加了几道绷带,“放心,我背着他走。” 叶蝉问:“那这个大苍狗咋办啊?” 杨白白瞥她:“看我干什么?我没那功夫管他死活。” 龙黎道:“就丢这里,雾蜃散了,走鼠必然会进林子搜寻。” 自顾不暇,生死看命,顾弦望点头,这瞬间,那黑猩猩突然烦躁的叫了起来,它猛一蹬树,两下跳上枝梢,往远处吸了吸鼻子,呜呜哇哇的叫起来。 杨白白皱眉分辨,突然也急了:“跑跑跑,好像是蛊虫子又追来了。” 叶蝉跳脚:“我去,天都亮了,这些东西怎么还追啊!” 龙黎拽着顾弦望的手,一马当先往林子外冲:“先出雾林再说。” 雾蜃虽然在变淡,但越是靠近林子边缘,原本弥漫的雾气依旧障眼,两侧林中那小咬的振翅声愈加清晰,看样子是不准备放他们离开。 黑猩猩本就是从雾蜃外应哨子而来,它或许是有意在这里安家,便一直生活在周遭,所以远远听到了杨白白的召唤,依旧选择闯了进来,它身上有野兽独特的感知,很快跳到了几人前面,顾弦望本还一心凝目,但发现它选择的方位正确,便也跟着它走。 到底是一队伤员,速度自不比先前,周遭小咬群学得聪明,两条黑线顺着先往前包拢。 黑猩猩发现那些小咬是冲着自己来,当下跳得更快,它之前在林子里吃过亏,后来自己琢磨,竟学会了用一种难看的桃树上的叶子擦毛,擦过以后这些虫子便不敢咬它,是以也不怕虫群,独自一个杀出了条生路。 前方的光路逐渐放亮,黄昏的太阳取代了夜色的昏黑。 时间校准了! 浓雾似瑟缩的鬼魅,聚拢成团,向深山退去。 顾弦望迎着光,几乎已经看见了人影。 黑猩猩唰的一下腾空扑出,环山的马路近在眼前。 咚—— 一声猝不及防的暗响凭空贯穿,杨白白睁大了眼,怔怔看着黑猩猩从半空跌落。 逆光中,有人缓缓收起了弩机。 谁都没有看见那人的神情。 惯性太大,几人几乎是连跌带撞冲出树林,龙黎拢着顾弦望先停了步,杨白白紧跟着奔到黑猩猩边上,弩箭射穿了它的心脏,太准了,只瞬间就夺走了它的性命。 他用手心抹了一把血,然后阖上了黑猩猩来不及闭上的眼睛。 只差一步了。 马路对面,就是它的新家。 他恶狠狠地回过头,然后听见叶蝉不可置信地叫了一声:“哥。” 叶蓁很是诧异,“怎么都伤成这样了?快,正好走鼠的队伍就在附近,他们有医疗队,快把老爷子送去急救!” “叶蝉你怎么样?我看你是吃了豹子胆吧?让你来,就让你看看热闹,谁叫你真的跟着下去了?!” 叶蝉发愣:“你是怎么找来的?” 叶蓁说:“卫星信号啊,还好顾小姐用卫星电话给我拨了个无声通话,我找人定位,这才找过来了。” 叶蝉哦了一声,又想这里和寿眼湖离得也并不近啊。 “行了,先抓紧时间——” 杨白白冷着脸站起来:“你叫叶蓁?” 叶蓁对杨白白也有印象,“对,我是。你是杨家的那位…杨白白对么?” “为什么杀它?” 它?叶蓁顺向看去,“啊,我以为冲出来的是什么怪物,出于自保所以就动了手,这只猩猩,是杨家的宠物么?” “实在是抱歉啊,兄弟,事发突然,的确是没注意到,这样,你们先治伤,关于赔偿——” “赔偿?用什么赔偿?赔偿给我?” 杨白白咄咄逼人。 叶蝉夹在当中,说不出的难过,这只黑猩猩也算救了她的命,但现在却意外死在叶蓁手上,叶蓁说是为了自保,她也没有立场责怪,说到底他来是为了她。 但是…… “杨白白,我给你道歉。” “不用你道歉!”杨白白喝了声,“是他杀的!” 叶蓁敛了笑:“兄弟,是我不对,但是现在老爷子还重伤,顾小姐她们身上也不乐观,我看这个事我们过后单独再谈,行么?” 杨白白没说话,只看了几人一眼,抱起黑猩猩:“你们走吧。叶蓁,我会来找你。” 说完,独自一人顺着上坡去了。 “杨家的人,脾气还真是挺冲的。”叶蓁摇摇头,“快走吧,我带你们去找走鼠的队伍,好在我及时报了警,那个什么阿姐他们因为查案已经被限制行动了,现在这附近都是安全的。” 龙黎深深看了他一眼:“那还真是要,多谢你。” … 棺山 咚,咕噜噜。 季鸢信步绕过铜鼓,抬脚,将支在边上的鼓槌踢了开。 黑暗的洞穴中,摆放着一只腐朽无盖的棺材,更深处,一道高大的影子安静地倚壁而坐。 鼓槌滚到棺角,撞了一下,又顺着下倾的岩面滑到影子脚边。 “呦,地仙呐,好大的名头。” 变异人踩住鼓槌,缓缓睁开一只眼。 “怎么,这么多年不见,忘了怎么打招呼?”季鸢笑了笑,“摆了那么多迷阵,还种下鬼桃,为了防我,你们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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