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装师推着移动衣帽架,滚轮掠过,带起南潇雪飘飘的旗袍下摆。 安常擅长与自己玩游戏,无数美丽的碎片拼凑起来, 辗转腾挪, 组合成她心中的南潇雪形状。 她心中的南潇雪是笑着的,不像在人前总是露出傲然的神情。 “南老师, 柯老师, 准备开拍了。” 安常听着剧组的那些称呼。 熟一些的人,唤她们“雪姐”、“蘅姐”。不熟的人, 更客气些的唤“南老师”、“柯老师”。 南潇雪入戏后身形就带着袅娜,比平日要多三分媚态。 不显山不露水, 偏偏安常能从那轻摆的腰肢瞧出端倪。 南潇雪和柯蘅站到镜头外, 田云欣走过去跟她们讲戏。 明明是沉稳低调的人, 唯独讲起戏来手舞足蹈, 好似要开大招, 可见真真是“爱戏成痴”。 她主要在对柯蘅讲,南潇雪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 南潇雪所扮的精魄更内敛,很多情绪靠自己酝酿,这会儿她一半神思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眼神无甚目的滑过片场。 直到流水一样滑过安常身上,一滞。 安常正在偷看她。 大概没想到她会往那边瞧,眼神没来得及躲开。 既然没躲开,就带上股破罐子破摔的倔,越过穿来穿去的人群,直愣愣盯着她瞧。 唇角抿着,好似赌气。 南潇雪忽然有些想笑。 她是不会笑的,毕竟经验老道的她,知道两台摄像机正对着她试光。 她们的镜头不美颜不磨皮,拍出写实到略微颗粒感的肌理,因而任何一个微表情都会被捕捉。 安常不知这一点,心里想:南潇雪怎么不冲她笑一下呢? 就那么微微挑一挑唇角,像她心里的拼图那样。 情绪像潮汐,明明海面不见风,却汹涌得突如其来。 她刚才想冲南潇雪笑一下的,却因南潇雪的一脸冷霜戛然而止,在嘴角凝成一抹尴尬。 失望拽着眼神往下落,落在被旗袍立领包裹的天鹅颈。 起伏出微妙弧度的胸。 扭出些微曼妙的腰。 再然后是旗袍半袖里露出的手臂。 南潇雪的手真美,像最有天赋的能工巧匠倾毕生之心力,所雕琢出的一块冷玉。 看了那样的手,才明白断臂维纳斯雕像的创作者,为何会因惧怕那双手夺走人们对整座雕像的注意、而选择砍去那双手。 的确是有那样的美丽存在的。 连指尖都在碳素灯的映照下凝聚着华彩。 安常忽然眼神一滞,疑心自己看错—— 南潇雪双手背在背后,食指指尖微微对着她勾了两勾。 她往左右看了看。 剧务登记着人员到场的情况,舞者在角落复习动作,造型师捧着首饰盒一路小跑。 各有各忙,没一个人注意到,南潇雪对她这个极私密的小动作。 安常抿了抿唇角。 田云欣坐回监视器前:“准备,开拍!” 这场戏是精魄与穷小子相处的日常,精魄不会做饭,穷小子只当她是大户人家流落的小姐,这也正常。乱世求生难,穷小子拉车、做农活、给人帮手做木器,什么都不挑,什么能赚两个铜板就做什么。 直到夜里,甚至等不及上床,囫囵喝下一碗稀粥后就着昏暗的煤油灯,趴在桌边睡着了。 精魄盯着她肩膀褂衫磨出的破洞,渐渐开始懂了人类的辛苦。 她开始补衣衫,学做饭。 补衣衫还算好,做饭时那一下点火,却总能吓她一跳,让她想起自己是如何被煅烧出来的,而那时的她已有痛觉。 她掌握不了火候,做出的饭菜不是夹生,就是糊掉。 次日穷小子回到家,看到旧桌上的饭菜很是惊讶。 吃一口,忍不住埋头掩嘴笑。 精魄瞪她一眼——这时的精魄已在情感之外有了更多情绪,贪嗔痴怒,她的人格越来越完善,由一件完美而漠然的瓷器,逐渐向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过渡。 “我会吃完的。”穷小子道:“我夸不出好吃,但,我会吃完的。” 剧本里的台词是为了让舞者理解情绪,等到表演的时候,一切化为动作和眼神。 这些看似是过场戏,其实是两人十分重要的情感铺垫。 若这些落不到实处,那剧情高潮处穷小子和精魄的互相牺牲,就会显得像虚浮的空中楼阁,一点不令人信服。 安常听到有人悄声议论:“这种全靠情绪主导的戏,蘅姐没问题,只怕南仙演起来会比较难吧?” “是啊,这种日常太细碎了,我老觉得南仙身上没一点烟火气和七情六欲,她怎么演?” 安常望了眼监视器前的田云欣。 手搭在一边膝头,大概也随时准备喊NG。 表演开始。 观赏拍舞剧是极大的视觉享受,所有动作都化为翩然的舞姿,南潇雪和柯蘅两人,分明只在穷小子的一间小破木屋里腾挪,却把缝补、做饭,端菜,都变做极富观赏性的舞蹈动作。 这场戏的主角是柯蘅。 柯蘅的演技,是担得起那么多电影电视剧请她出演的,没有一丝错处。 可所有人都在盯着南潇雪。 南潇雪的表演可以称之为……精妙。 若柯蘅是把情绪转化为动作,那南潇雪是把情绪掰开了揉碎了,塞进自己的一转眼一抬眸,一扬眉一挑唇。 田云欣搭在膝头的手逐渐捏紧膝盖,生怕南潇雪的情绪被打断,有人呼吸声大了点都被她回头瞪一眼。 那人可怜巴巴捂住嘴。 直到她终于喊出那一声:“卡!” 握着剧本冲到南潇雪身边,像是要给她一个熊抱,又被她周身所萦绕的距离感所慑,来了个急刹车:“太棒了!” “柯蘅不必说,潇雪,你真是给了我惊喜啊!” “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谈过恋爱!” 南潇雪顿了顿,眼神滑过镜头外的安常。 安常偏头挪开了眼。 下两场是配角舞者的戏份,南潇雪和柯蘅暂且休息。 南潇雪半倚在躺椅,伸手按摩着自己的大腿肌肉。 有些舞动动作看似幅度轻微,实则需要凝神聚气,让人浑身紧绷。 倪漫问:“雪姐,喝水么?” “好。” 摁开保温杯时,南潇雪半垂眼睫想着方才的安常。 忍不住想逗。 一方面,她知道安常肯定不敢过来找她,那种半是倔强半是害羞的神情,让人觉得可爱。 另一方面,虽然知道两人短暂关系很快会终结,但安常那种生怕人发现的小心翼翼,又让她心里淡淡失落。 两人亲密如斯,实际上,安常从没一秒钟开放她进入自己的生活。 正想着,一道暗影映在她眼皮上。 一抬眸,竟是安常。 “吃番茄么?” 安常捧着个小玻璃盒。 透明的盒壁上挂着水珠,越发显得那些还黏着绿蒂的小番茄娇润可爱。 为了控制体重,身为舞者的南潇雪吃过不少番茄,这会儿一见水乡里这些自然生长出来的,才知道自己在大城市所吃的那些所谓有机货,也不过是些糊弄人的把戏。 玻璃盒里的小番茄,薄皮嫩肉的,和安常一样透着水灵。 南潇雪眯了眯眼。 “吃么?” “吃啊。”略略拖长尾音。 安常心跳抢一拍。 南潇雪总是这样,从最初的眉来眼去到现在微妙的语气,只她一人能捕捉痕迹。 纤白的手指伸过来,安常却抱着那玻璃盒一躲。 “你会挑么?” “什么?” “长什么样的番茄更好吃,你会挑么?” 南潇雪缩回手,抚住自己的半边膝盖。 “那你,”暧昧的停顿:“给我挑。” 安常对着玻璃盒里看了看,捡起一颗:“伸手啊。” 她们隐秘的缱绻不为人知,藏在南潇雪拖长的尾音,藏在安常平时根本不会出现的语气助词。 南潇雪摊开莹白掌心,一颗红润润的小番茄落进来。 微凉是沾着水珠小番茄的触感,可紧接着又是一抹温热。 安常的手指没有即刻离开,反而在她掌心一个刮擦。 南潇雪的呼吸微微一滞。 安常转身走了。 ****** 收工时,南潇雪身边围着一大拨人。 “南老师,明天妆面的感觉定一下。” “雪姐,有个动作我老感觉没对……” 她是绝对意义的一番主演,是能力卓绝的舞团台柱子。 安常站在人群外围,双手插兜,微低着头,白色帆布鞋的鞋尖在地面来回刮擦。 “安常,还不走?” “嗯?”安常回眸,见是一个导演组的人:“这就走了。” “我跟你一起走,刚好明天有点取景细节想问问你。” “好。” 安常回家和导演回民宿并不顺路,两人一路说着话出去,还没商量完,便站在片场门口继续。 远远的灯笼光摇曳,连细密的雨丝也跟着飘摇,片场里总是温度很高,没空调,一些制冷扇对着没戏的舞者和工作人员吹,可大亮的碳素灯又让气温陡然上升几度。 出了片场,起先会感到一阵凉意,可延绵的雨笼着热气罩下来,更高的湿度反而裹着浑身的热气散不出来,汗腻腻的。 安常站在一块旧石板上说着话,一边拿手掌扇着风,觉得鬓边的碎发都黏在侧脸。 南潇雪在人群簇拥下走出来。 安常瞥她一眼,又收回眸色。 好似没看到她那般,继续跟导演组的人说着话。 但余光却一直追着,南潇雪在人簇拥下走远了。 安常家不养蚕,此时却觉得肩膀上黏着半透明的丝,另一端黏在南潇雪肩上,随着南潇雪走远,人群的脚步声和交谈声都越来越小,那蚕丝也牵得越来越细,越来越薄。 直到轻不可闻的“啪”一声,断了。 却在安常心里发出剧烈回响。 “安常?” “嗯?”她终于收回余光。 导演笑了:“走神了?” “啊,抱歉。” “没事,反正事情也说得差不多了。”那人挑唇:“就是觉得,你好像有个自己的世界,一个不留神,就钻进去了。” “呃,从小的坏毛病了。” 告别了导演,安常一个人慢慢往家走。 借着遥远的一点灯笼光,盯着自己帆布鞋的鞋尖。 不怪此时光线昏暗,这鞋她已盯了一天,也没瞧出南潇雪昨夜穿着开了一阵车、在这鞋上留下了什么痕迹。 她默默走着,心想:到最后,本想混在人群里、好似无意一般对南潇雪说出那句“再见”,也没能实现。
180 首页 上一页 48 49 50 51 52 5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