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潇雪扭头望着窗外,安常直愣愣坐于工作台前的身影,浅映上玻璃。 “怎么样,这件素三彩能修么?” “噢。”安常回神:“还得多查证些资料。” 南潇雪带着些懒倦“嗯”一声。 安常悄悄掀起眼皮去瞧她。 南潇雪倚着躺椅,身形那样薄,也该是这样的冰肌玉骨,风一吹,才能飘飘然御风而升仙。 分明望着窗外,却察觉到她视线:“你忙你的,我休息会儿,若你不再流鼻血,我便走了。” 安常收回眼神,埋头:“嗯。” 工作台上摆着她从宁乡带来的镂空莲纹小香炉,此时取了香焚上,袅袅细烟缭绕。 南潇雪望着安常映在玻璃上的侧影。 倒是许久没瞧见安常这套行云流水的焚香动作了。 去岁梅雨,刚到宁乡时,《青瓷》是她未曾接触过的题材,压力大到不易成眠,也是在安常的工作室闻着这清恬香气,不知怎的就睡了过去。 安常翻了一会儿图鉴。 屋内静得仿若能听闻玉兰掉落的声响。 她又掀起一点眼皮去瞧。 南潇雪睡着了。 到了这时,她才放下图鉴,大着胆子转向南潇雪那边。 方才她忽地流鼻血,南潇雪急着过来拉她。 腕子上残留着南潇雪指尖的触感,冷玉一般,带一种泛寒气的香。 而她的颈间,抬着指腹不受控的一摩,那日梦境里被咬破皮肤的酥麻仍在。 她望着南潇雪的侧颜,窗外一树玉兰开得分明,一片开到盛极时的花瓣落下来,总疑心会被南潇雪翡色的旗袍兜住,又碎成一捧冷月光。 安常看得专注,不肯移开眼睛。 直到南潇雪阖着眸子问:“你会来看我的首演么?” 安常一惊,倏然收回眼神,落在打开的图鉴上。 南潇雪起身,轻拢一头墨色缎子似的长发。 听安常低声答:“不会。” “为什么?”南潇雪问:“你不是喜欢我的舞台么?” 安常埋着头。 她的勇气来自南潇雪的舞台。她的怯懦也来自南潇雪的舞台。 那方寸之地舞动的,不是和她一样的凡俗之人,是袅袅秋烟里曳动的白蕖,是轻云岭上乍摇的风。 她听过旧时墨客描述那不知天高、妄图摘星的痴人,以月光为梯,阴云一遮,手中再无抓握,跌得粉身碎骨。 商淇带她去看南潇雪的排练,告诉她爱上一介天才的代价。 南潇雪见她不答,也不再问,站起来踱出去,没道一声再见。 直到她关上门,安常才敢跟过去,悄悄靠在门板上。 南潇雪没离开,她知道。 尔后一声细响。 她猜想,南潇雪是与她同样姿态,静静靠上了木扉。 门缝里钻入走廊薄薄的光,如一个黄昏,一枚琥珀,一张被时光染黄的旧信纸,模糊铅笔痕涂写的是怎样不为人知的心事。 安常莫名的想:一扇木门,有多厚? 可她与南潇雪之间隔的不只是一扇木门。 是天赋与庸碌。 是坚守与退却。 是众星捧月与籍籍无名。 她靠在这里,还能望见窗外那株玉兰,当又一片熟成花瓣落地时,却像在她神经上猛地一点。 倏然拉开门。 走廊上空荡荡,只有静寂的灯光。 也许方才南潇雪与她背靠同一扇门扉而立,也不过一场幻觉。 ****** 南潇雪回到二楼房间,淋浴已修好。 洗过澡靠在床头,手机有商淇发来的信息:【选一下贺山拍的照】。 纤指轻移,往下翻阅。 每张照片上为着版权考量,都打有贺山工作室的logo。 南潇雪看着那名字反复出现: 贺山、贺山、贺山…… 微一蹙眉,回复商淇:【你看着办。】 又登入游戏。 「小饼干」不在线,「火烈鸟」却在。 南潇雪发了条私聊过去:【你的宝贝,还是过去那个海王。】 退出游戏。 毛悦战局正酣,直到结束这一局,才看到「小蛋糕」的留言。 揉揉眼睛又看一遍——是的,她没看错。 立马给安常发微信:【宝贝,睡了么?】 安常回得很快:【没有。】 【为什么我女神又说你是海王?你俩怎么了?】 【其实……】 安常打字回复:【我现在就睡她上面。】 毛悦收到女神留言后心跳大乱,正喝着罐冰啤酒定神,这会儿一口酒喷在屏幕上:【打扰了打扰了。】 可安常也太神奇了吧,正在进行时还有心思回她消息? 这也太把她当亲姐们儿了吧? 可她这亲姐们儿功夫是有多差,就这还说自己值六十万的护身符? 她忍无可忍又回一句:【你专心点!我不想知道你们在做什么!请让女神在我心中独美到老!】 安常:【???】 安常:【我是说我房间在她楼上。】 毛悦呆了呆:【啊?】 【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请我修复文物的那位罗老先生,竟是她外公。】 【这也太巧了吧?】 【我也没想到。】 【那你……没做需要六十万护身符的事?】 【没有。】 其实毛悦很想问:缘分都把你逼到这了,你是不是不行? 但她忍了。 看安常又发来一条:【这次碰面太意外,有许多事我还没理清。】 安常回完微信,放下手机关了台灯。 一片黑暗里仰面望着天花板,何时沉沉睡去的也不知晓。 长白山老山参功效惊人,她竟真的做了梦。 却不似去年梅雨季的绮梦。 她梦见南潇雪倚在三楼工作室的躺椅,还是那身翡色的旗袍,窗外的夜色摇摇晃晃,瞬时便朝阳初升,换了白昼。 尔后玉兰花尽,丹桂飘香,风一吹散在空中,又变成翩飞的雪,顺着打开的窗落在南潇雪旗袍襟上,又变作清浅的梨花瓣。 日升月沉,四季更迭只在一瞬之间,安常在梦里已知沧海桑田。 南潇雪静静睡着,玉琢般的容颜却无丝毫改换,而安常自己呢,梦里她伸出一只手,自己垂眸去瞧,惊觉原本白嫩的皮肤,不知何时已如干枯树皮,她竟已至耄耋。 倏然惊醒,在夜色遮掩下微喘着气。 老山参勾起她心底过分贪婪的愿望。 竟在梦境里幻想与南潇雪终老。 一时分不清这是美梦,还是噩梦。 或许在她心底,她与南潇雪就是有这般不可弥合的距离——岁月不败美人,唯她一人顺着时光的河,流逝了茫茫岁月。 ****** 第二天一早,安常仍是照着罗诚的用餐时间,早早下楼。 罗诚瞧她一眼:“安小姐,昨日用了山参,怎么脸色反而不好?” 安常一怔,抬手揉了下脸。 罗诚劝她:“修复素三彩的事不急在一时,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两人正说着话,南潇雪纤窈的身影踱了进来。 罗诚眼睁睁看着她在桌边坐下,转向安常:“安小姐,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穿云杉色旗袍的女人晃进来?” “外公,我不是幻觉。” “平时半年才见你一面,这还不到一周就见了你三面,你……中邪了?” 南潇雪手腕轻转,给自己盛了碗不甚稠厚的粥:“我家浴缸坏了。” 罗诚将信将疑:“怎的突然就坏了?” 南潇雪挑了下眉尾,纤颈轻曲抿一口粥水,不答。 “要不要我找人帮你修?” “不必。”南潇雪放下瓷勺:“今晚它自己就好了。” “还能自己好?” 南潇雪眼尾瞥一眼安常:“嗯。” “舞剧准备得怎样了?” 南潇雪轻呵一声,但那不是笑,只是一种踌躇志满的声音。 “外公,我所有的一切都是舞台给的,我也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了舞台。”她站起来,轻拂去旗袍下摆的一丝微褶:“你觉得,我的舞会有什么问题?” 安常抬眸,迎着晨光去瞧南潇雪的面庞。 玉是倚赖光的,一张素颜无妆的脸通透异常,若把女娲比作匠人,南潇雪左颊那颗浅红的小痣定是她灵光乍现的信手一点,却灵动了整个人间。 说话间南潇雪微扬着下巴,因绝对自信甚至带上些慵懒情态。 她的傲慢锋芒太露,晨曦般刺进人眼底。 清越声线道一句:“我先走了。” 旗袍下摆带起一阵冷幽香气,人已是飘远。 安常心下乱着,与罗诚打过招呼,也准备回三楼。 走到楼梯口,南潇雪正在玄关处换鞋,一抬眸,两人对视一眼。 南潇雪站定了,身后门开着,她逆光,身形反而模糊起来,每当这时,她那一双寒星眸反而瞧得犹为分明。 安常也立着不动,与她遥遥相对。 那一瞬,她觉得南潇雪是想要说些什么的。 最终却未开口,冲她浅浅一点头,转身走入晨光里去。 安常望着那背影。 每当南潇雪周身镀一层光线,她都有那般的感觉——南潇雪很寂寞。 这时她忽然明白了那感觉所谓何来: 南潇雪不是走入那样一片光里去,而是被吞没进那样一片光里去。 也许在南潇雪自己都无知无觉的时候,她那纤窈到单薄的身体,便已泯灭进那一片光之中,不为她自己所拥有了。 ****** 南潇雪是一个守信的人。 当晚果然没有再出现。 《逐》首演在即,只要上网,便避不开那铺天盖地的消息,媒体和粉丝狂热得好似要加入一场仪式。 直到首演前夜,毛悦问她:“你真不去?” “嗯。” 从工作室回了卧室,打开帆布包。 南潇雪手写给她的那张字条,被她小心藏在隔层。 总觉得薄纸似花瓣,触手便生寒香,若展开的力度大了些,一不留神便会碎了。 南潇雪清逸的字迹露出来—— 【特许入场——南潇雪。】 可她敢于面对这样的舞台么。 敢于让舞台再度提醒她,两人之间横亘着不可消弭的距离么。 安常凝眸瞧了会儿。 轻轻把字条收回原处。 ****** 首演当晚,毛悦早早来到舞剧院门外。 她并非最狂热的那个,在她之前,已无数粉丝聚集在这里,神情或得用“虔诚”一词方可形容。 毛悦有些感慨。 十年,这是南潇雪走红的时间。而她毫不质疑,以南潇雪的能力和专注,还能在舞台上称神下一个十年。 她默然望着眼前,南潇雪一张海报也被奉为至宝,吸引着无数人竞相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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