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康熙年间的那件?” 毛悦也是学文物修复出身,不可能不知道。 “嗯。” 毛悦静半晌才道:“够厉害的你!” “我还没拿定主意,先去看看实物,如果找不到感觉,就罢了。” “你肯来就好,什么时候?我去接你。” ****** 毛悦去接安常的计划,却最终未能成行。 得知安常肯到邶城,素三彩的藏家十分欣快,直接让秘书到高铁站来接,把安常带去他家。 秘书便是与安常通话的那位女士:“安小姐在邶城的食宿怎么安排?” “我住朋友家。” “如果方便的话,老先生的意思是,安小姐能否在他家留宿?”秘书笑着解释:“罗老爱文物成痴,宅子的三楼是特意为他请回的修复师准备的,有客房、也有独立的工作室,以往他请的修复师都是在家留宿,免于往返奔波,更能集中精神。” 安常理解,这件素三彩十分珍贵,藏家自然想精益求精。 秘书又道:“老先生自己腿脚不便,住一楼,另有几人照顾他起居,家里便没其他人了,安小姐不用顾虑不方便。” 安常遂点头:“好,那我先去看看,只是如果找不准感觉,怕是要让老先生失望了。” 秘书和气答:“谈不上失望,为了这件素三彩,老先生不知寻过多少位修复师,若是修复思路不与他相契,不能修,也算一次很好的交流机会。” 安常跟着秘书登车。 开了一路,来到一座大宅,坐落于邶城郊区,格调很是清雅。 踏进去,瞥见玄关处一只清代白釉螭龙纹瓶,便只这屋主的确眼力颇深。 秘书引着她:“安小姐,里面请。” 客厅里一位老人坐在轮椅上,瘦,但并不枯槁,精神头很好的与她打招呼:“安小姐,麻烦你跑这一趟,我是罗诚。” “罗老先生好,是我叨扰了。” “急着叫你过来,的确是因着这么多年,这件素三彩是我的一块心病。”罗诚眼神投向桌上一只锦盒:“请安小姐掌眼看看?” 安常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取出瓷器。 左右观摩一番,又轻放回去:“我想先问个问题。” “请讲。” “您这件藏品,找行内的大师们来看过了么?”她报出几个名字。 罗诚笑道:“找了,怎么没找?他们有些是本身在故宫的工作已够繁重,年纪大了精力又不济,不肯接了。有些呢是观念较为保守,一番谈话下来,与我的想法不是十分契合。” 安常又问:“那为何找到我?年轻一代的修复师中,也不乏佼佼者。” “我想我秘书应该告诉过你了,是因着你在《载道》节目里的表现。” “可我最终对决输了。” “不是为着最终对决,是为着你参与海选的那只北宋青釉玉壶春瓶,一见它,我便好似看见一位青衣美人,在雨夜袅娜的向我走来。” 安常一怔。 罗诚问:“安小姐,你可知我是因何爱好文物收藏?” “我年轻时,家境并不好,自己收入也不高,周末休假无处去,便在免费的博物馆闲逛。望见一只北宋的白釉莲瓣纹净瓶——那时我什么也不懂,这名字还是在介绍标签上看来的,只觉得气质别致,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再一回眸,见一年轻女子在我身旁,正对着这只净瓶瞧得出神。” “大概察觉我视线,她扭头冲我浅笑了下。那时我心旌一荡,心中莫名觉得,眼前这女子庄静挺拔,简直就像这净瓶幻化出来的。”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一名舞者。再后来,她成了我的夫人。”罗诚感慨笑道:“我夫人已过世多年了,我现下又腿脚不便,除了寄情文物,也没什么其他爱好了。” 安常思忖一番:“我得认真想想,再多查证一些资料,再来跟您谈能不能修复、用什么方案修复。” 她先前已对这素三彩有初步了解,但文物特殊,必得见到实物,才能获取更多信息量。 罗诚点头:“安小姐,你慢慢来,多花些时间与这件素三彩相处。” 这座大宅当真清静。 安常独自待在三楼,除了晚餐时下楼一趟,无任何人会来打扰她。 眼前这件素三彩,任何一名文物修复师对着,都会觉得如获至宝。 器形不大,通体青绿,如静置于一湖碧水间染出来的,诗意间透着隽雅。 安常细细端详,又察阅了不少相关资料,再一抬眸,竟已至午夜三点。 看来乡里人说她修文物修“痴”了是有道理的,她这会儿才觉得肩膀发酸,揉一把,心想无论如何该睡了。 取了浴巾和内裤,先去洗澡。浴室也在三楼,极为方便。 洗完才发现,一门心思琢磨着修复思路,竟忘了拿睡衣。 罗诚睡得早,其他人也配合他作息,整座大宅静悄悄的,早已陷入安眠,更别提罗诚早有交代,其他人不要到三楼来打扰安常。 白日里的衣衫挤过高铁,安常不欲再穿,决定裹着浴巾溜回卧室便罢。 不成想刚迈两步,听得身后过分轻灵的脚步,似真似幻。 她心里一颤——方才对着素三彩太过投入,总不至于又因此产生了幻觉? 回头一看,还真是。 在她的想象里,这件素三彩幻化成人形也该是南潇雪模样。 不过不再是瓷青旗袍,这回的一袭旗袍该是松霜绿,下摆缀着水墨鸢鸟,翩跹的步子一迈,活起来的不是一个艳阳春,而是只藏在三月芦苇风里的春日。 南潇雪立于楼梯边,纤手轻搭着已显陈旧的木围栏,另一手在松霜绿旗袍的下摆理了理。 那儿水墨画欠奉,似等着安常手执小狼毫去描绘。 安常站在原处愣愣望着她,走廊并不算明亮的灯光摇曳出宁乡般的昏黄,南潇雪的五官被照得很模糊,反衬得那颗浅红小泪痣格外清晰,好似她们初识的雨夜。 安常双唇轻嚅:“我梦见过你。” 这话她不能对真正的南潇雪说。 甚至不能对自己说。 唯独在一切理性失效、感性主导的旖旎幻觉中,对并不真正存在的南潇雪才能说出口,并且音量那么轻,好似怕南潇雪听清,更怕自己听清。 说出口后她心慌了一下。 垂下眸:在所有以“逃离和回避”为主导的感知中,这才是她心底的真实牵念么? 再抬眼的时候,楼梯口的南潇雪已然消失了。 灯光还那么暗,整座大宅弥散着一种古老的焚香。 方才一幕,像是时光之中偷出的一场梦。 安常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是,或许她想念南潇雪,但这是深夜过分感性的她所私藏的秘密。 等明早朝阳升起,这些情绪也该如今夜过分虚幻的灯光一样,不为人所窥得了。 ****** 第二天一早,天光渐亮。 安常起床洗漱罢,走进工作室看一眼那件素三彩。 端端正正搁放于工作台上,清雅得毫不寡淡,诗情之间,如玉流光。 但文物只是文物,放眼整层楼,也不再见那着松霜绿旗袍的端丽身影。 安常松一口气:果然是幻觉。 她心细,昨日找秘书问明了罗诚的三餐时间,知道老人早餐用的极早,便也配合着老人习惯下楼,省得麻烦人给她另开一桌。 罗诚已坐于餐桌边:“安小姐,好早。” “罗老先生早。” “昨晚睡得怎么样?” “还……不错。” 撇去浴室外带着氤氲水汽的幻觉不谈的话。 “我这宅子,大了些,空了些,我一个老头子住起来觉得寂寞,对安小姐来说倒应该正好,免了许多打扰。” “您家的确清静。” 安常夹一筷小菜,悄然往四周打量。 古朴的装修,色调往下压着发沉,一切格局符合眼前这位老先生的喜好,无论怎么看也的确是他一人独居。 哪会有什么着旗袍的年轻女子出现。 安常彻底放下心,昨日旅程奔波,今早的粥都能多吃下小半碗。 埋头喝粥时,耳边响起一阵轻灵的脚步。 安常肩膀一滞。 抬起头,先就被未咽下的粥呛得咳了声,第一反应是去瞧罗诚—— 罗老先生能瞧见这穿旗袍的女子么?是否为她一人的幻觉? 却见罗诚眉眼含笑,嘴里不饶人:“你从哪里来的?” “这个时间,自然是刚起。” 南潇雪迤迤然踱到桌边坐下,眼尾轻挑,朝安常瞥过来:“今早的粥是否熬得稠了些?糊人嗓子。” 罗诚还浸在惊讶里:“你昨晚在这睡的?” “嗯。”南潇雪淡淡应一声:“想着今早本就要给您新请的修复师送礼来,昨晚抠完《逐》的音效细节已是半夜,便直接过来了。” “我这外孙女,忙着呢,半年也见不到她一面。”罗诚笑着告诉安常:“倒还算守礼,我每回请来的文物修复师,她不会怠慢。” 安常心里清楚,这不是南潇雪守礼,是商淇周到。 罗诚还在问南潇雪:“你以往不管再折腾,也要回自己家,昨晚居然肯在这睡?” 南潇雪不答,给自己盛了碗粥,说是粥,其实尽挑了些米汤,执瓷勺的纤细腕子在清晨阳光里看来,竟如玉质一般。 她自然不肯说,上次来望见老人独自在花园浇水的身影,到底心软了些。 更不肯说,她对这世界心软的根源,源自桌对面筷尖拨着小菜、在小碟里来来回回也不知往嘴里送的小姑娘。 只对罗诚道:“我二楼卧室里的床单都干净着,打扫阿姨每周在换?” 罗诚哼一声:“她们只照顾我一个老头子,闲着无事,换来打发时间,行不行?” “二楼浴室的淋浴坏了,没人发现?” “是么?那我找人去修。” 安常埋头拨弄着碟里的小菜,心想,难怪南潇雪昨夜上了三楼,想来是欲借三楼的浴室。 罗诚又问:“那你在哪洗的澡?” “一楼侧卧不也有间浴室么,我用的那里。” 罗诚转向安常:“安小姐,这是我的外孙女阿雪,你们在《载道》见过的。” 安常心想,到底是她太大意,没想过这位看似独居的老人在国内尚有亲人。 听上去这祖孙俩并不算亲密,生活交集无多。 这会儿罗诚介绍了,安常不得不放下筷子,望向南潇雪。 被换作“阿雪”的女人端坐于桌边,旗袍已不复昨夜的松霜绿,而换作一袭翡翠色。 安常简直不知她哪来这许多碧色的旗袍,有的深些,有的浅些,其间区别不过似叶片浸了几时的雨、仅是色调的些微变化,却被她穿得各有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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