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爹你娘平时不给你饭吃吗?”荆泉直接就问。 女孩捧着碗,像端着珍宝似的,点了点头说:“嗯,阿爹说我一个女孩吃那么多没用。” “那你娘呢?”荆泉问,“我看你娘好像比你爹更关心你一些?” 女孩想了想,“嗯有时候吧,但娘还是更喜欢哥哥,她总说这个世道女孩子没有出路,只能赶紧长大,日后可以去楼里赚点银子,达官贵人的银子总比穷人的银子好赚。 不过我觉得他们说的不对,矜国以前不就有一位女帝吗?女帝身边还有三位帝卫,她们不都是女孩吗?” 李宴然与荆泉各坐桌子对面,相互看了对方一眼。 姜帛拿起碗,没理她们,自己开始吃饭。 那丫头见姜帛动筷,这才拿起筷子猛地往嘴里赶了几口饭。 李宴然给她夹了些菜,“慢些吃。” 这几十年里,荆泉和李宴然总是避免在姜帛面前提到青雨。 所以这丫头突然说到女帝,荆泉和李宴然都有点不知怎么接话。 为了转移话题,荆泉故意问姜帛:“你从何时知晓她的处境的?” 姜帛本就无心吃饭,方才动筷是知道这丫头在等她。 放下碗,姜帛说:“青雨留给我的那枚梧桐叶可载两人,救她之时,我听到她说——” “我不要离开,让我死在这里……回去阿爹阿娘一定会怪我没看好哥哥。他不是我推下去的,水好沉,我救不到他。我也不要去楼里,他们说了,去了那里,人就脏了。” “活下去吧。” 水里响起一个没有感情的声音。 她现在知道了,那个声音就是眼前这个名为‘姜帛’的。 当她被一股力量从水里带起来时,她听到那个声音用一种冰冷而且稍微有些嫌弃的语气对她说:“不要脏了她的冥河。” 听完一席话,荆泉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似地点了点头,她看向女孩:“所以你如何能在水里说话?” 女孩低下头:“我没说话,那是我心里想的……” 荆泉瞅向姜帛:“那你是怎么听到她心里在想什么的?” 姜帛只说了三个字:“不知道。” “……” 从这天起,女孩在姜帛身边留下来了。 李宴然给她重新取了一个名字,叫‘暖荧’。 当问到姓什么时,暖荧不假思索说要随姜帛姓。然而姜帛却说姜姓不好,不要她姓姜。 最后还是荆泉解了尴尬,说让暖荧随她的姓。 暖荧跟着她们三人一起住,她们虽全部出身王公贵族之家,却对享乐没什么追求,暖荧更是不在乎。 所以这四人在河岸上的木屋里住得相当融洽——尽管暖荧有点怕姜帛,因为姜帛对她太冷淡了。 终于有一天荆泉忍不住说她:“你就不能对那孩子好点吗?等以后我与宴然相继去了,可就剩你和她相依为命……” 她突然被李宴然看过来的视线提醒,知道自己这张嘴又说错话了。 “哦不是……我是说,暖荧还小,需要身边人给她温暖,你不能总是对她冷冰冰的,这样对她的成长很不好……你明白我说的意思没?我绝对不是说青雨回不来。” 姜帛:“……” 尽管荆泉这么说了,但姜帛对暖荧的态度并没有变化,李宴然知道这种事情不能强求,几十年漫长的等待已经使姜帛对人情世故变得非常冷淡,她每天在青鸟阁外烹茶,人来人往,却始终没有她想见的人。 但李宴然作为一名长者,还是肩负起开导的重任,她将暖荧带到河边,两人垂腿而坐。 “你不要怪她,”李宴然开口就说,“她这些年过得不太好,心里藏着很多事。但既然她将你从那个家里带出来,就不会是完全冷漠。” 暖荧双腿划拉着水,低头思考着什么,过了会儿,她抬起眼睛问道:“她是不是在等什么人?” 李宴然不奇怪她能看出来,但还是觉得这孩子聪明,不由摸着她的头道:“千万不要在她面前提这件事。” “为什么?”暖荧问道,“那个人不会再回来了吗?” “那倒不是。” “那就是那个人对她不是很好?” 李宴然不愿告诉她太多关于青雨的事,“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很久都没人提起了。在那个人回来之前,你不要在她面前提这些。” 暖荧在嘴前划拉了一下,表示自己一定不提,“我知道她其实是很好的人,总是坐在那棵梧桐树下看着水里,我知道她一定有自己的心事。” “知道就行了。”李宴然站起身,“不要在她面前提起哦。” 暖荧回身爬起来,跟着李宴然往回家的方向走,“我不会提的。” 她们回到岸上的时候,已是黄昏,赏花的游人陆续散去,堤上依稀还有几个人正不舍离去。 “她在那里。”暖荧指着前面,她一眼就看到姜帛,而李宴然费力看了半天,才看到河边有个类似姜帛的人影,好一会儿她才确定那人是姜帛,蹲在河边不知做什么。 暖荧朝姜帛跑去,李宴然在她身后不紧不慢走近,目光里带上几分犹疑。 “你在做……”暖荧跑到姜帛身边时话便没有继续了,她看到姜帛伏身望着冥河,从那双淡然的眸子里落出珍珠般的泪,沿着白皙光滑的侧颊滑到下颌,如皎白的明月凝结出露水。 就在那泪珠将落不落时,暖荧伸出手,恰好泪珠滑落,被暖荧接在手心。 姜帛这时才转过头,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的孩子。 暖荧牢牢将眼泪攥在手里,紧了紧喉咙,“你为何……哭?不开心吗?” 李宴然加快步伐,按着暖荧的肩膀将她拉起来往身边一拉,“我们回去。” “但……” 暖荧被拉走时还不住看向姜帛,而姜帛只是默默与暖荧视线交汇目送她离开。 李宴然一把将暖荧按在椅子上,桌子对面荆泉正眯着眼睛在一柄锄头上雕花,闻声抬头看她们。 “你是不是……”李宴然神色严厉,话却没立刻出口。 暖荧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我怎么了?” 荆泉也问:“你怎么了?别吓着小孩子。” “她不是小孩子了。”李宴然瞪了荆泉一眼让她别说话,然后问暖荧,“你对姜帛,是不是有情愫了?” 荆泉:“??” 暖荧眼睛放大几秒,大概没想到心事会突然被点破,在知道自己藏不住后,她目光只能低垂下去。 “是。” 猜测得到肯定,李宴然吸了口气,肘靠着桌角坐了下来。 荆泉放下锄头,把椅子挪近暖荧,“你怎么想的?为何会喜欢姜帛?你这样的话,我们就不能留你在这儿了?” 暖荧唰一下站起来,“为何?!” “因为我不会喜欢你。” 一个声音淡漠地从门口传来。 几人目光都看向站在门口的姜帛。 暖荧转过身,姜帛从她身边慢慢走进来,特意绕过她,往竹榻边走去。 “宴然会送你去侯府,”姜帛说,“以后你就在那里念书罢。” “我不去。”暖荧说道,“喜欢难道是罪吗?为何要送我离开?” 李宴然和荆泉坐在桌子旁边默默看着对方,两人都没插嘴。看不出来这孩子倒是很犟。 “不是罪。”姜帛说。 “那为何……” “我只是觉得她回来会不高兴。” “她是什么人?” 暖荧第一次从姜帛嘴里听到她提起‘那个人’。 姜帛抬眸看了她一眼,本是无比寻常的一眼。可是在这一刻,暖荧却深深感受到,姜帛眼中未尽的话语是她此生都无法理解的。 因为暖荧这辈子都不会遇到一个和青雨一样的人。 但这也是暖荧第一次看到姜帛说话时眼里泛着光:“她是世上最自由的人。” 暖荧屏足气,想从姜帛这里听到更多关于‘那个人’的事情,她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令姜帛等这么久,为何怕那个人不高兴所以自己必须要被送走? 然而下一句,姜帛眼神如暮光渐沉:“却被困在最暗的冥河里。” “那就是不会回来了?”暖荧下意识反问。 喀—— 什么东西在姜帛手里断了。 李宴然注意到那是姜帛的手指捏断了竹榻沿逸开的竹条。 姜帛走过来居高临下看着暖荧,气氛顿时变得十分紧张,犹如拉满的弓箭,而暖荧则毫不闪避地回视姜帛。 两人犹如两军对垒,互不退让。 李宴然觉得这个画面似曾相识,只是记忆太久远,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姜帛不会动手打人吧? 荆泉想着要不要拉开她们,但如今她年纪大了,能懒得动就不想动。 倏尔,姜帛冷绷的脸色融开了几点笑意。 李宴然顿如醍醐灌顶,想起来了——当年青雨不正是这么与姜帛相处的吗! 暖荧见姜帛笑,这才松了口气,紧接着笑起来看着姜帛:“我可以留下来了吗?” 姜帛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深有所思,说:“原来她当年看我原是这样烦么……” 暖荧不懂她在说什么,猜测是在说她与‘那个人’当初相处的情形。 为免姜帛改变主意,暖荧说自己去烧水,忙跑了出去。 屋内方才那复杂的气氛逐渐消失,三人都没有开口。 良久,李宴然说:“你为何在冥河边落泪?” 荆泉惊道:“你哭啦?” 姜帛没有掩饰:“我听到了冥河里的声音。” 李宴然不解:“那是何意?” 荆泉:“是殿下快回来了吗?在我的有生之年,还能再见殿下一面吗?” “我不知道。”姜帛如实说,“近些年每每我靠近冥河,便能听到些微杂音,初时并不在意。但随着时间,我能听到的声音越来越多,有时竟觉嘈杂。” “那今日呢?”李宴然问。 姜帛抬起眼皮,那是个觉得奇怪的眼神,“今日我坐在河畔,感觉冥河里颇不平静,用手贴近河面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那些灵魂受到某种刺激而感到不安,而且我感受到了青鸟的力量。” 李宴然诧异,“那是殿下?” “是,”姜帛点头,“冥河不安,是她在镇压。” 李宴然:“冥河为何会不安?” “我不知道。”姜帛淡漠的视线里露出半分失落。 李宴然拍拍她肩膀,“没关系,至少她还在。” “是啊。”姜帛透过窗户看到外面暖荧忙活的身影,却越过她望向暮色里的冥河,“知道她还在那里,我便永远不会离开。” 次年,岸上的花开得比第一年还要盛。 穿梭花下的少女怀里揣着满满的花瓣,用纱裙兜着,柔细的长发在和风里扬起,她认识大部分来赏花的人,被她经过时,人群里时不时有人与她打招呼,而她却抱着花瓣充耳不闻地跑向岸边的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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