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杨房间在阴面,衣服要挂到砖墙外的吊杆上才能晒到太阳,赵帆个子矮,踩了板凳也够不到,吸了水的棉垫对于一个五岁小孩来说实在太重,他小小一只,一个重心不稳,被拉扯着从四楼摔了下去。 高温预警下的夏日,连蝉鸣都变得微弱,午后催人困倦,徐丽哭累了,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直到邻居家阿婆上来敲门,她才知道赵帆出事了。 等到徐丽跌跌撞撞的冲下楼,赵帆身边已经围了一圈人,血水从他的后脑勺一路延伸到路边的石阶,凝固了、发黑了。 谁也不知道孩子在滚烫的地面上躺了多久,见到徐丽来,纷纷让出一条路,徐丽哭得看不清手机,好不容易把电话拨出去,丈夫和女儿却都没有接听,她抱着儿子跪在地上,声嘶力竭的哭,哭嚎声中不断有人催促:“救护车呢!孩子快不行了!救护车到哪了?” 等徐杨赶到医院,太阳已经偏西了,徐丽和赵和伟蹲在墙角,神情呆滞,看见她跌撞着出现,一言不发,空洞的视线像是在穿过徐杨在打量墙面上的七步洗手法标牌。 抢救室并不像电视剧里那样安静,医院没有供人伤心的空间,这个房间和其他房间并无不同,依旧人来人往,嘈杂混乱,哭声被隐在其中,都变得微不可闻。 医生忙得没空和他们说话,只让他们等,徐杨站在墙角,无事可做,翻出手机开始查询坠楼生还的可能。 有人说坠楼最危险的是颅骨骨折,徐杨赶紧点开,看看颅骨骨折是什么,网页跳转,又有人说坠楼多数死于内脏破裂,她提着一颗心,又去看内脏破裂是什么。 专业名词她听不懂,只能像是看化学大题解析一样硬往脑子里记,站到双脚开始发麻时,徐丽不知道被什么刺激了,突然冲上来一巴掌拍飞了她的手机。 她一把把徐杨推到墙上,披头散发地朝她喊:“你除了玩手机你还会干啥!啊?一天天就知道往外跑!你是个姐姐吗,你是个姐姐吗!” 徐丽发了狠,徐杨又没有防备,肩胛骨径直撞在了墙面上,痛得她艰难低下了头,赵和伟看了她一眼,费力起身,挡在了徐丽面前。 徐杨看的出,赵叔疲累、麻木、心力交瘁。但他必须站起来,总要有人拦的,他只能这么做。 她也看得出,妈妈只是要发泄,赵帆坠楼,生死未卜,每一秒等待都是折磨,她痛苦、无措、她现在只是一个无助自责的母亲。 徐杨懂,所以平静承受所有斥责、拳脚、还有数十年如一日的哭嚎。 徐丽的哭声在目光遍布的走廊里回荡,她哭她的婚姻,哭她的丈夫,哭她从不顺遂的人生,徐杨眉眼低垂,沉默地站在一旁,听她拉着唱戏的腔调反覆说着说了许多年的怨恨:“我当初,要不是有了你,要不是嫁给你爸,我这辈子也不会这么苦。” ——我这辈子怎么这么苦啊,苦啊,苦啊。 徐杨靠在墙角,徐丽指着她的鼻尖,赵和伟死死抱着徐丽,让她在狭小的空间里和徐杨拉开半米的距离。 三个人各司其职,在沉闷压抑的手术室前登台,上演着一场标准的闹剧。 护士听了几句,实在忍不住,跑过来阻拦:“小点声,还有病人在休息呢。” 病人两个字点醒了徐丽,她扑上去握住护士的手,把护士吓了一跳,语无伦次地问:“大夫、大夫,我们孩子怎么样了,男孩,就在这个房间的这个,这都好几个小时了。” 护士说不上来,推了推她的手:“医生正在抢救呢,您耐心等着吧。” 徐丽不依不饶,匡当一声跪在了地上,发出一声嘹亮的哭嚎:“让我替帆帆去吧!我不想活了!让我替帆帆去吧!” 医院常年阴冷,墙面的凉气顺着人的皮肤,沁透四肢百骸,徐杨站在远处,不合时宜的想:“那我呢。” 闹了一整个下午,天擦黑时徐丽已经没了力气,她虚弱的靠在丈夫的胸口上,默默流着未净的眼泪。 赵帆还在手术台上,像他总被爸妈吵架时弄坏的铁轨一样,这里坏了修这里,那里坏了修那里,没有人告诉他们进度,倒是有人送来了一笔缴费清单。 交完一笔还有一笔,徐丽对着连成长串的数字发晕,求救似的看向丈夫。 赵和伟错开了目光,他没钱。 “钱呢?你给他们了是不是,我问你话呢,你给他们了是不是!”短暂的休整后,徐丽又找到了新的愤怒。 赵和伟也累了,哄不动了,和她对着嚷:“给了!不给能行吗!” 哪想到前脚刚给,后脚帆帆就出事了。 “那帆帆怎么办?你告诉我帆帆怎么办!”徐丽不管,伸手推他的肩膀:“你去把钱要回来,你去啊。” 治疗费用已经花完了家底,等下了手术台呢?后续住院、吃药、康复训练,少不了花钱的。 但扔出去的钱,是不可能要回来的,赵和伟烦躁的原地转了两圈,他不敢再提房子的事儿,等徐丽情绪平缓了才沉声说:“实在不行,先和舅子借点,舅子是做大生意的,手里有钱,他不能看着帆帆出事吧,帆帆可是他亲侄子。” 走投无路下的求救,听起来居然像是绑匪索要赎金。 徐杨的目光扫过他们,是借,是要,还是抢? 但他们此刻也只能当绑匪,徐丽一个电话拨出去,徐胜二话没说就把钱打来了,徐杨在一旁听着,听见不隔音的话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徐胜反覆重复:“别说那些有的没的,先救孩子要紧,先救孩子。” 赵和伟握着徐丽的手,在一旁安慰:“我就说吧,我就说吧。” 天黑透时,赵帆终于下了手术台,命保住了。但是脊柱受损,神经伤了,站不起来了。 也不是没有站起来的可能,得看后续的恢复情况,针灸、理疗、按摩…… 医生说的很复杂、好些方案和专业名词他们都听不懂,只能听出后续还会有一笔不小的花销。 徐杨很想查一查脊柱受损的具体解释,可是手机已经被徐丽摔坏了。 赵帆一直没醒,徐丽就坐在床头一直没动,徐杨买了饭送进来,刚拆开塑料袋,忽然听见徐丽说:“你奶奶那房子,早先就说是留给孙辈的,她走得急,也没说是哪个孙辈,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一直让你舅舅他们住着。” 还能有哪个孙辈呢?徐杨很沉默很沉默,她这一辈子,叫奶奶的次数,并不比叫爸爸多。 徐丽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一笔一笔算着:“那房子,不能单算在你妹妹头上,你也是有份的,帆帆也是老徐家的人,按理来说,帆帆也算是孙辈。” 徐杨用力闭了下眼,按住目光里即将流露出的厌恶。而后抬眼看向徐丽,看见徐丽的眼睛里写着个大大的“穷”。 贫穷的穷,穷凶极恶的穷。 夜深了,走廊里慢慢安静下来,徐杨一言不发,嚼着嘴里的饺子看向窗外,徐丽还在说着房子的事儿,她听不进去,思绪慢慢飘向了小时候。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常常觉得妈妈匪夷所思。 被雇主家辞退,妈妈会哭闹说雇主早上起得晚,不许她出声音,她每天踮着脚走路弄伤了膝盖,要雇主赔偿治疗费用。 投保内容只包括大型手术,她不听,拿着打针输液的缴费凭证去保险公司要钱,摆明了闹事,客户经理没空接待她,她就往大厅地板上躺。 摆摊收到□□,背地里骂了几句,转手就笑呵呵地把钱塞给了来买东西的婆婆,徐杨想要阻止,被她踹了一脚呵斥:“小孩子家家别乱说话,怎么这么不懂事啊你。” 还有舅舅,当年家里还贷时,舅舅手头不富裕也没少出钱,真要掰开了明算账,那家里的房子,究竟该算谁的呢? 徐丽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见徐杨没听进去,推了她一把:“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啊。” 徐杨听见了,但不明白,弟弟需要治疗费,可舅舅给钱给的毫不犹豫,没说一个不字,妈妈为什么还要打老房子的主意。 不过很快她就明白了。 徐丽说累了,端起碗喝了口汤,告诉了徐杨答案:“再说他们家也不缺钱,还差你这一套房子?” 久负大恩必成仇,钱是可以借的,但借来的钱是要还的。 醋放的太多了,和馅料掺在一起,已经酸出了苦味。 徐杨揉了揉眼,她好想回林城。 南州的厂子签了个大单,徐胜这段日子连轴转,一直在外跑生意,徐丽给他打电话时他刚忙完两批货,正准备回家看看女儿,挂了电话又放心不下,买了最早的机票,决定第二天先去徐丽那看看。 远在林城的陈旭也悬着一颗心,直到徐帆下了手术台才稍稍松口气,徐胜那个二五眼的传话都传不利索,张口就是孩子瘫了。 至于怎么个具体情况,还有没有恢复的可能,则是一问八不知,陈旭怕刺激到徐丽不敢打电话问,只能叮嘱徐胜,给帆帆找最好的大夫,最好的。 诸事忙完,已经过了夜里九点,昏睡了一天的徐森淼起床找水喝,陈旭看见她,下意识喊了一声:“哎,小淼。” 徐森淼如今如她所愿报考了中大,陈旭本想等到志愿下发,十拿九稳的时候再进行下一步,但此时看起来,倒是个不错的时机。 陈旭让出一块沙发,招呼她坐下:“你来,妈跟你说个事。” 徐森淼刚刚开机,神魂皆不在,眼神迷离的“嗯”了一声,刚坐过去,就听见陈旭说:“你这高中也读完了,妈想着,把这房子卖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徐杨眉眼低垂,沉默的站在一旁,听她拉着唱戏的腔调反覆说着说了许多年的怨恨:“我当初,要不是有了你,要不是嫁给你爸,我这辈子也不会这么苦。” ——一个小对比,三十九章姜宁有提到,她的爸妈也是因为有了她,才会在一起。 但她们两个,却过着全然不同的人生。 大周末的,加更一章吧。
第63章 放手 长长久久的,看不见尽头的朋友…… 徐森淼一下子回了神:“妈, 你说什么?” 陈旭拿捏着情绪,轻轻揉着她的手:“你之前高考,家里的事儿妈一直没敢和你说, 你爸那边接了个生意,货款没拿回来, 赔了,赔的不少,卖了个厂子也不顶事, 他老在外面不回来,是忙着打官司呢, 南州的房子被法院扣了, 生意上还欠着几十万, 眼看你又上大学了,家里缺钱, 妈就想着……就想着……” 徐森淼一时没反应过来, 钱上面的事儿爸妈从不和她说, 她偶尔问起也只能得到几句搪塞, 告诉她甭担心,告诉她好好上学。 至于厂子营收情况,家里年流水有多少, 还有常年在外的徐胜究竟在忙什么, 徐森淼通通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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