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有些气不过。 “元女的命是命,哑巴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为了元女,你什么都要舍弃吗?大局为重,这才一向是你的立场!” 谈话以分歧结束,思凡怕吴双起疑心,语气生硬地告了别,林香玉吃着糕点,把两腮填得鼓鼓的,不理她。 回到下榻的地方,吴双正招呼着劈柴煮饭,忙得脚不沾地,就连思凡回来也未曾注意。 五年前的“秦衫衫”溺毙江中,思凡却跟着乔三娘远逃商夏,至于林香玉,思凡一时有些不敢去想象,这些年她是怎么谋得一条生路的。 六姝中的其余四人,倒是真真正正无辜的普通人,其中一个年纪还小,左不过十四的光景,承国军队捉拿六姝时,那姑娘被拖上绞刑架,像只被狼扼住喉颈的兔子,充血的眼睛望着思凡,仿佛要把眼珠生生瞪出来。 她希望思凡救她。 思凡坐在榻上向后仰倒,后脑砸进枕头里发出闷响,乔三娘如幽灵般的声音倏然响在脑海中。 “我们这种身份,一生会遇到许多人,对待他们,最聪明的做法便是该利用的利用,该舍弃的舍弃,有的人与你志同道合,便能合力谋取利益的最大化。 “而最愚蠢的做法,则是对他们产生感情。 “畏惧也好,不舍也罢,产生感情,就是为你自己增加软肋。 “阿蒲,你知道吗?我五十多年来辗转各国,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孩子,无牵无挂,天生冷漠,这是老天赏你饭吃,你一定会成为,陛下最锋利的刀刃。” 思凡乱糟糟的思绪被吴双推门而入的声音斩断,将军刚洗过头发,长而乌黑的头发淋淋地滴着水,在她的粗布衫上滴出不规则的水痕。 吴双把饭菜搁在桌上,思凡整理好情绪,若无其事般道了谢,坐下吃饭,吴双望她片刻才道:“戏班明日一早就会走,大约也耽误不了我们多少行程,至多五日,我们便能到达连京城。” “之后呢,将军预备做什么?” “既是镖局,当然要完成任务,镖主姑娘作为衣庄的掌柜,送衣料入宫,我们自当尽心竭力。” 思凡夹起一筷咸菜的手一抖,咸菜落到了白粥上,洇出一圈油光。 “入……宫?” 吴双坐到了她身边,低头示意思凡附耳过去,只听她道:“我做到现在这个地位,暗桩线人自是埋了不少,衣庄确乎是有的,镖局确乎是有的,送镖的生意也是有的,我们只是顶个身份罢了。” 入宫自然不是问题,后妃娘娘及其奴婢们当然没有见过六姝,她只怕,遇见什么不该见的人。 可若要拒绝,未免惹得吴双疑心。 “好,我知道了。”思凡筷子尖向着自己,目光低下来盯着那两个圆尖,掩去了眼中的复杂神色。 里正宅中,隐隐听见有人唱戏的声音。 “止留下孙、刘、曹操,平分一国作三朝。不付能河清海晏,雨顺风调;兵器改为农器用,征旗不动酒旗摇;军罢战,马添膘;杀气散,阵云消;为将帅,作臣僚;脱金甲,着罗袍;则他这帐前旗卷虎潜竿,腰间剑插龙归鞘。” 五日后,五人如期抵达连京城。 进宫的早上,思凡被早早喊醒,吴双是个使刀弄枪的一等一的好手,思凡倒没料到女儿家的胭脂水粉,她也如鱼得水。 思凡微微仰着头,方便吴双给她勾眉,面对面的距离过近,思凡清楚看见,吴双眼里的锋芒震慑丝毫不加掩饰,大约多年来,已成了习惯。 “衣庄送衣裳,多是与后妃的婢子们打交道,我和徐四陪你一同前去,若真有变故,我来应对。” 砖红色的宫墙直入云霄,思凡顺着眼走在道旁,到了各宫婢子们来领衣裳的殿室中,便没有思凡的事了,衣庄在连京的店铺早有人进宫接应,生意上的事,是不需要这几个假镖师假掌柜操心了。 思凡乐得在一旁喝茶,分了神去看暗处的吴双,后者则悄悄随着人群溜出了殿,不过片刻便寻不见踪影。 她起身在殿中转了几圈,复又坐下,并不打算出门,在宫里遇见个熟人可是麻烦事,更何况…… 那衣庄的使女,手上忙着给各宫分配衣衫,眼睛可还直直盯着她呢。 半个时辰后,殿中的人再出门,吴双已在轿旁等候了。 行军上的事,思凡自然没打算吴双会告诉她,已进了连京城,听林香玉的意思,林妈已经把消息传到。 只是她一直在吴双身边,只怕哑巴寻不着机会来见她。 吴双这边三人谈完了话,却见她和钟思远收拾了行装,察觉到思凡探究的眼神,吴双适时为她解了惑:“我和小钟去城中收些线索,你若想出去走走自然可以,徐四会在暗中保护你。” 徐四侦察兵出身,最擅长识人探路,有他跟着,即便思凡出了门,大概率也甩不掉他。 不管怎样,先出了门再说。 思凡干脆让徐四同她并肩走着,到底是国都,市集中依然人满为患,二人边走边聊,徐四讲他和夫人青梅竹马的故事,说他小时候瘦弱腼腆,反还要靠邻家妹妹替他出气,思凡笑着附和,路过一家医馆,忽而计上心头。 “小四哥,我得去医馆一趟。”思凡来不及检验这方案的可行性,再不抓紧机会,往后要见哑巴就难了。 徐四神色紧张道:“姑娘怎的了?” 思凡故意装出为难神情,两手的手指绞了绞裙子。 “不瞒你说,许是近日奔波得勤了些,这已月底了,女儿家每月那几日,我到现在还没来呢。” “那……那……”徐四面皮薄,一点不好意思的红色从耳根窜向脖子,越发手足无措。 “不打紧的,我去医馆看看便罢,只是要劳烦小四哥等我片刻。” 徐四忙不迭应下,挠头为难道:“那我便在外面等姑娘吧,我一个大老爷们,进去总不大方便。” 正合思凡此意。 她道了谢,掂起裙角上了台阶挤进医馆,馆中摩肩接踵,思凡一扭身,消失在人群中,溜去了医馆的后院。 后院人迹罕至,思凡向周遭望了一圈,掀开大大的窗子,提了裙摆纵身一跳。 ----
第7章 承国国力虽不敌商夏,国都的热闹程度却也不逊色。 秋日里天色暗得早,思凡全然是漫无目的地作靶子闲逛,好在哑巴也从来不会让她失望,不过一炷香时间,一位身形颀长的少年黑衣人已立在巷尾,思凡脚步一顿,那少年却已然转身,迅速融进人群,只留一片衣角。 思凡加快了脚步跟上,不多时,她跟着那少年进了家酒楼,而少年人恰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 思凡在他对面坐下,二人双目对视,先无言了半晌,思凡才有些生疏道:“一路可还顺利?让你贸然过来,确实是欠考虑。” 哑巴打手势道:“无甚大事,跟着姐姐做事我从未后悔过,你无需担心。” 思凡给二人斟了茶,将自己得知的吴双的计划一五一十地告知,说到吴双向河那边的吴军发信号渡河攻城时,她放缓了语速,注视着他的眼睛道:“吴双出军向来是一击必中,我要你在吴军攻下连京后,将承帝劫走。” 哑巴的点头可以说是毫不迟疑,倒叫思凡心里生出一些愧赧。 她低头饮了口茶,将不合时宜的情绪冲刷走,望着哑巴清俊却瘦削的面庞,语气不自觉放了软:“香玉……很担心你。” 哑巴对思凡的态度从来都是恭敬却不逾矩,唯有在提到林香玉时,他的眼睛才会溢出光彩。 思凡对乔三娘的感情从来复杂,现下看见哑巴的表情,对三娘的恨意却压抑不住地蔓延。 若非乔三娘换了哑巴的毒,林香玉用了毒假死,早可以随着她与三娘远走商夏。 提及林香玉,哑巴打手势的速度都不由快了许多,思凡花了些时候才组织清楚。 “我只知她在戏班里隐姓埋名,她现在还好吗?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思凡苦笑道:“跟以前一个德行,目前还能应付得过来,至于回来……” “我不知道。” 林香玉从来都是直率爽利的,若说有谁能让她不愿见躲着走的,哑巴称第一,无人敢称第二。 哑巴的大名唤作林慎之,自小和林香玉被林妈收养,二人以姐弟相称了近二十年,可少年人的感情哪里是藏的住的,哑巴说不成话,便都涌到了眼睛里。 对话潦草结束,思凡加紧步伐回到医馆,时间掐得正好,从思凡假装进了医馆到拎着药出来,半个时辰还没过。 徐四在路旁的铺子歇了脚,此刻正吃着碗热豆腐,见思凡出了医馆,转身跟老板又要了一碗,思凡没有推拒,坐在矮凳上等着饭食。 “刚刚偶然见了将军和小钟,他们先回客栈了,咱们吃过晚饭再回不迟。”徐四低声道。 热豆腐端了上来,腾腾地冒着白气,葱花浸在飘着芝麻碎的香油里,筷子一搅动,榨菜咸酱掺着白嫩嫩的豆腐,勾得人食指大动。 思凡吃了几口后才道:“将军停停便走了吗?” “本来是要进医馆寻你的。”徐四顿了顿,“后来小钟说,钟副将那边来了信,他们便回去了。” 思凡松了口气,二人解决了晚饭,在月上树梢前赶了回去。 房间里,吴双大概刚给钟翰征回了信,砚台里的墨还未干,思凡隔着窗探头去瞧,没瞧见将军日理万机的身影,进了门才发现这人早已跑到床榻上了。 思凡屏了息掀开帏帐,吴双倚着墙靠坐在榻上,闭了眼,眉头却是紧皱的,思凡坐在她身边,本打算给她按一按额头,伸手又是满手的冰凉。 她心里一惊,扯了衣裳披在吴双身上,又从背后将她整个抱着,觉着吴双身上有了暖意才开口。 “钟副将那边……” “进展顺利。”吴双接了话,“钟翰征来信,军营一切都好,只是京城那边有些不安稳。” “朝廷官员大换血,皇上革了一批文官的职,不少人举家流放,阉党倒是在其中占了大便宜。” 商夏的开国帝王便是武将出身,尤其这些年来,各国帝王多尚武力,文官难免不成气候,向来重武轻文的商夏就更是。 商夏的阉党…… 思凡咬着下唇,脑海中浮现出商夏的权力天平。 京城的宦官专政,大约是从先皇丰览帝即位伊始,丰览帝年少登基,特设辅政机构南阁,由亲信宦官首领代理政务。 丰览帝驾崩后,现在的商夏皇帝文德一上台便重用南阁,以压制位高权重的外戚,待去了外家势力,这阉党的手中权力,竟也日益能与皇权抗衡,文德帝显然有些力不从心了。 吴双头痛稍稍缓解了一些,便不愿再叫思凡抱着,后者不无担忧道:“将军家中可还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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