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人当小孩呢,杨慧白她一眼,“没事就不能对你好啊。” 叶依兰坐到桌边,拿起筷子先尝了一块肉,夸张“唔唔”两声,竖起大拇指,“好吃!好好吃!南湖饭店的大厨都做不出这个味儿!” 杨慧:“糖熬得有点糊。” 叶依兰:“我就喜欢吃糊的,糊的才香嘛。” 杨慧在桌边坐下,打了两碗饭,没出声,叶依兰摸摸她脑袋,“辛苦慧慧每天给我做好吃的,我会把碗都洗得干干净净。” 红烧肉糖熬糊,排骨盐有点重,紫菜汤又忘了打鸡蛋进去,杨慧走神了,煮饭时候一直在想要怎么跟叶依兰说那事,她嘴骂人吵架时候厉害,讲道理还真不行。 也许是察觉到了杨慧的反常,叶依兰比往常更多话和眼神关注,见她筷子尖在碗里嫌弃地东挑西捡,摸摸她额头,“是病了吗?” 杨慧仰脸冲她故作轻松地笑笑,“只是今天遇见个熟人,心里有点感慨。” “遇见谁了。”叶依兰顺着她话说。 “我初中时候一个男同学,今天和他妈去我家看我妈。”杨慧筷子无聊戳着碗里米饭,“他爸以前做泥瓦匠的,后来南边不是开始搞经济特区,他爸就去了,混成包工头,不算特厉害,也比我们这些拿死工资的强。” 叶依兰抬头瞟她一眼,“然后呢。” 杨慧吸了口气,“我今天跟他聊天嘛,听他说起,感觉南边很不错,机会多,开放,我长这么大还没出去看过……听说满大街都是老外呢,蓝眼睛黄头发。” “去玩吗,旅游。”叶依兰说:“你想去,放假我陪你去呗,去海边玩个三五天。” “我不是想去玩。”杨慧放下筷子。 这样说话太累,她憋不住了,她天生就不适合委婉,“我想让你跟我一块去,我们去一个没人能管我们控制我们的地方,我们光明正大在一起吧。我们有手有脚,只要勤快肯定能找到事做的,改革开放都多少年了,郑耀他爸一个泥瓦匠都能做成包工头,我们这么年轻,有的是机会试错,一定会比他们所有人都过得好的,我们赚钱,买房子,买彩电,买大哥大,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多美啊。” “那你怎么就能肯定出去一定能成事呢。”叶依兰反问。 “你不想去试试吗?”杨慧怯怯望着她。 叶依兰说:“我们看到的都是成功案例,没成功的都缩着呢,或者失败,或者还在等待,不是每个人都有好机遇的。” “慧慧。”叶依兰语重心长,“能成功的大多是生意人,而我们既没有做生意的头脑也没有做生意的本钱,只是靠打工是不能成为富豪的,既然都是打工,在哪不一样呢?” 杨慧意识到她的出发点错了,用身边的成功案例和大城市的繁华来诱惑叶依兰是没有用的,叶依兰确实比她成熟懂事更多,看问题更全面更透彻,可她的初衷并不是成为富豪。 “我觉得换个地方,我们或许就能光明正大在一起了。” “换到哪里,同性恋都不能领证,除非出国,但也不是所有的国家都允许同性结婚,再说我们有出国的钱吗?你英文好吗?”叶依兰问。 杨慧小声:“我这些年存了一点小钱,也许不够出国,但也够我们去别的地方落脚了。” “你为什么总想着出去呢?”叶依兰是真不明白。 杨慧想出去,想很久了,她早就不想待在家里了。 从把岗位让给哥哥开始,她就决定要走了,走之前当然得存点钱,所以她很快就找点电影院的工作,决定先干上一阵子,等到明年春暖开花的时候就打包行李坐车南下。 谁想偏偏遇上了叶依兰,黑洞洞的售票小窗里明艳美丽的脸庞,红唇开阖,约她第二天下午南湖公园门口见。 此后稀里糊涂沦陷,舍不得走了。 杨慧不想提郑耀,那很容易被理解成威胁,她不想这么做,她想知道叶依兰心中的真实想法。 她问:“那我们就一辈子这样吗,偷偷摸摸的。” 吃饭的人心不在焉,真可惜了这么好的菜,也可惜了她花费的功夫。叶依兰筷子架在碗面上,喝了半口凉茶,说:“厂里明年还要盖家属楼,我想过了,到时候买一套,钱我自己有,不够找我爸帮忙,你就正式从家里搬出来,跟我一起住。” 杨慧:“假如别人问起我们的关系呢?” 叶依兰:“就说是好朋友。” 杨慧:“我们只是好朋友吗?” 叶依兰:“这只是对外的托词,” 杨慧:“能瞒一辈子吗?” 叶依兰不自觉拔高声调,“那你想怎么样?” 杨慧肩膀塌成了一对八字,“我爸妈不会放过我的,只要我还在这里一天,他们就要操控我一天。可是每次我想歇斯底里跟他们大吵一架决裂的时候,他们会先比我软下来,让我无处发力,我怎么样都无法摆脱他们……说他们坏,却也有很多好的时候,说他们好,又不是常常都那样好……我和你以朋友关系住在一起,一年半载还成,日子长了,总是要有人说闲话的。” 叶依兰:“那你的意思,是要挑明我们的关系吗,你觉得那样就不会有人说闲话了吗?” 也许呢?做第一个敢吃螃蟹的人,杨慧向她投去希冀的目光。 叶依兰苦笑,“慧慧,你的想法太天真了,你承受不住的,还可能因此失去工作。你不要怪我把话说得太难听,两个人在一起,是免不了生气拌嘴的,你可千万不要小看结婚证这东西,它一头拴一个,胜过一切甜言蜜语、口头承诺。然而我们注定是没有的,就算能挺过世俗的批判,你敢发誓敢保证,能挺过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吗?到时再想想为此毁掉的名声,丢掉的工作,真的不会后悔当初的冲动吗?” “公开自己是同性恋就是毁掉名声吗?”杨慧深深地看着她。 叶依兰无声叹息,“我是从世俗的角度出发,你不要钻牛角尖。” 她脸上扯出一个惨淡的笑,“那你在宿舍楼下,跟我说喜欢我,想跟我试的时候,怎么不怕我毁掉你的名声。” 因为这种无谓的问题争执,让叶依兰看起来有些疲惫,她捏捏眉心靠回椅背,沉默片刻,还是心平气和道:“我知道你不会,我观察过你好一阵子。” “知道我不会,就可以明目张胆靠近我,戏耍我吗?在确定我是一个还算可靠的家伙的前提下,和我在一起,就算将来分手也不会暴露你的取向,因为我也是局内人,我不敢冒这个险,对吧?” 她的泪水无声顺着面颊流淌,目光充满看透一切后的哀恸,“你说了这么多,是在暗示我,只要不戳破就还有余地是吗,玩够了耍够了,就老老实实嫁人回归正常生活,我这样理解,应该没错吧。” 叶依兰无力辩解地闭上眼睛,不否认,她确实留有后手。她的性取向对父亲不是秘密,那个沉默的中年男人罕见因为她多话:你的想法太朝前了,起码朝前了二十年,还是要保护好自己,别轻易告诉别人,凡事留个后手。 和杨慧是初次尝试,感觉很好,然而叶依兰还是很谨慎,任何关系里她都不会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 “你为什么那么胆小,我说去外面你不想去,我说公开,你也不愿意,可是我真的不想这样过一辈子啊。”她的眼泪在深色牛仔裤上晕出更深的一片,叶依兰从兜里摸出手绢,想替她擦拭,她猛地后撤,板凳和地面摩擦出尖锐的刺耳声响。 叶依兰只能把手绢放在桌角,她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可以等待机会,将来也许会有大家都接受的一天。” “假如等不到呢,假如我明天就死了。” “不要说胡话。” 沉默冰冷地蔓延。 叶依兰有不好的预感。 她们在初夏的某个傍晚相识,日子像树上的叶子,每过一天就掉一片,从单身宿舍的小窗里望出去,梧桐树只剩下一片枯叶在黄昏的冷雨里低垂着。 叶依兰说:“我知道你跟家里关系不好,你说无法摆脱她们,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你是想利用我来摆脱呢,你看起来很有勇气,那这份勇气是源自你本身吗?你就没有为我考虑过吗?” “我爸爸再过两年就要提干,他却把工作岗位让给了我,让我进了财务科,当然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跟我妈离婚……但我不能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了,我跟我爸关系很好,我不能让他失望,白白为我付出。我们也不能保证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就能比现在过得好,至于我们的关系,全中国都一样,走到哪里都不会有人认可的。” 她眼泪流得更凶,叶依兰从来没有见她哭得这么厉害,她一向是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这时却连哭泣都唯恐冒犯,紧咬着下唇不敢发出一个颤抖的音节。 叶依兰终究不忍,“我话有些重了,但都是实话,我不想瞒你。” 好聪明好冷静的叶依兰,杨慧曾无数次欣赏、赞扬她的智慧,现在也因为她的智慧感到可怕。 她笨拙地用尽全力的喜欢她,楼下保卫科大爷问给谁煮饭呢,她说给叶依兰煮的,问给谁洗衣服呢,给叶依兰洗的……刘大姐说不是不爱吃鸡蛋糕,怎么老去排队,她也理直气壮说给叶依兰买的。 可叶依兰又有什么错呢,她只是谨慎些罢了。 彼此沉默着,在这沉默里变得更加笨拙,叶依兰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她想不通,她们今天怎么会突然说这些,说得这么深这么透彻,她们的感情还不够牢固,经不起这样的撞击。 “我去把饭菜热一下吧。”叶依兰四肢僵硬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不用了,我想回去,好好冷静一下。”杨慧袖子用力擦一把眼睛,视线又很快变得模糊不清,她想被抱一抱,抱着哄哄她就乖了,就按照兰兰姐姐说的那样办了。 她花费漫长的时间艰难移动到门口,叶依兰却始终一动不动,她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不死心地伸出手,只敢搭在门把手上。 她哽咽说:“你好好休息吧。” 门合拢,“嗒”一声,走廊里钨丝灯亮起昏昏的黄光。 想大哭,像小时候因为得不到糖果那样哭得惊天动地,可这段无法示人的关系让她连哭都不敢大声哭,至少不应该在叶依兰的宿舍门口哭,那样可能会给她带来麻烦…… 为什么呢? 她心里有好多好多个为什么,又怨谁呢?谁也怨不了,谁都没有错。 她一步一回头,心中怀抱小小希冀,只要门打开,只开一个门缝,她马上就回到她身边,再也不提要求了,此后兰兰姐姐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然而门扉紧闭,最终消失在楼道拐角。 最后,杨慧站到宿舍楼下,心中倒数十个数,只要她打开窗户……不,不需要打开,只要出现在窗边,她就马上跑回去,把饭菜热好再送回来,她们热热闹闹高高兴兴的,像往常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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