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圈愁眉苦脸的同仁,凤翔说脸色都不好。 “岂止脸色不好,混得都不好。”同学说那谁和老冯老婆吵过架,那谁谁去年在财务室和老冯闹过脸红,暗示人家帐目不干净……再说自己,“我是自己活该,戏唱不出来,没事儿还溜出去打麻将。送点礼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我没钱呐?凭什么?一个月千把块工资一次就要送他一大半。” 又看凤翔,“你是怎么得罪了他?” 凤翔对着镜子描眉,说不知道。 “是不是出去吃饭拉你陪酒你不干?”同学一想,“不对啊,也没见拉你,一般这事儿王梨老师就给你挡住了。团里她最护你。” 凤翔挑细眉尾,往发鬓方向缓缓延伸时听到这句不觉就笑,笑后又觉得空空如也,最后放下眉笔,“算吧。” 既然能护着你,为什么你被打压时不帮你说话?任由你被拿了戏,还要来乡下一个月?同学说,王梨老师原来也怕得罪人呐? 这句和凤翔的心事重合,她原本也希望王梨帮自己“打点打点”,但师姐没有,八成被哪个狐狸精迷昏了心神。凤翔想,可能还是那个副主编吧。 凤翔近来食欲也不好,人累得没精神,幸亏上妆看不出。可卸了妆,脸上的痘斑疙瘩黑眼圈都日新月异,凤翔对着镜子叹气,“又长出粒疙瘩。”捏着粉饼去遮,身后传来王梨的笑声,“就放放,让疙瘩透透气,越遮越不容易消。” 凤翔回头,半个月没见的师姐正背手弯腰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两个人眼睛对视,王梨笑意温暖,“才抽出时间来看看你下乡的戏。” 先偏开视线的是小师妹,她说“哦”,“我唱得怎么样?” 长进还是有一点的。王梨还是说起了戏,“你唱探春这第三顿心酸话,是唱出了怨气,但下接的是自责和理解。做字到位,做腔差了圆润功夫。”王梨轻轻哼着凤翔的唱词,拖腔中的半音刻意放慢,好让师妹听清楚,“似唱似念时,情先到,声方出,字头的承阻和除阻就是情的表达方式……” 听师姐说戏也和听她唱一样悦耳,王梨说完,凤翔心里的怨气已经没了,她说师姐,那我再唱一遍,你替我听着?说罢就摆出了探春的姿态,按照王梨的讲解做字做腔。 王梨不住地点头,觉得这小师妹灵气四溢,虽然话听有时听不进去,说戏时却特别端正,立说立改。 像要奖励小师妹似的,王梨坐在她身边,从包里拿出了蟹黄瓜子,再端上自己带来的大柚子,“别的水果怕存不住,这天儿冷,吃点柚子润喉去火。” “师姐,你还特意大老远来听我戏?怕我荒废?”凤翔正好肚子饿了,吃着瓜子仁并让王梨给她剥柚子,师姐却先将水果分给了别的同事,最后才给凤翔,被师妹轻轻白了一眼。 “王团,你要是负责人事的该多好?”凤翔的同学边吃边说。 “去去,我师姐只管戏,那儿管得了哪些污七糟八的事儿?”凤翔为王梨挡住话,吃完拉着王梨钻进中巴车的最后面,“今天回县招待所住。” 她不想回到朔东的那个家里,她妈妈这些年炒瓜子炒出了名堂,房子给大哥买了几套,铺子也交给大哥打理。现在还成立了公司、注册了商标,一家人忙得风风火火。逢她回家就是一件事,“找对象结婚。” 凤翔听不得这种唠叨,“我知道他们真心为了我好,可我觉得这份真心后面好多是唱戏唱开了收不回腔。”看别家女儿顺利嫁人生孩子,就觉得陈凤翔也得抓紧时间顺上这条道,“慌里慌张的,他们怕什么?”凤翔在王梨身边嘀咕完就倒在师姐肩头睡觉。戏里的怨气没了,对师姐“不提点”的怨气更不见了。 王梨伸手揽了下凤翔的脑袋,让她睡安稳。 到了县城招待所后竟然遇到了本地宣传部长,说王老师还是去住新开业的四星级酒店,俨然对王梨青眼相看。王梨道谢,说和同事们住一起挺好,她临时要了房间落脚。凤翔说还是你这儿好,空调可以制暖,热水也不是断断续续。 知道凤翔在这儿吃了苦头,王梨笑,“怪师姐了吧?” 凤翔噘嘴,“怪也怪过,但是觉得你做事有你的道理。”虽然你也是副团,但没实权,闲云野鹤容易招人欺负,再替我说话那不是被人拿话柄嘛。 师姐说不单这一点,更重要的是你该下乡唱。咱们越剧不仅是城市里剧院演出的,还是乡土的。你得看看普通的听众的眼睛,知道他们要什么。总挂在团里不接地气,也少了实地历练。 站在那样简单的舞台上唱,有什么感觉?王梨问。 凤翔想了想,“开始不满意布景,后来一想,不管你景如何,我要把人唱活。我最近唱得专注,台下好像是观众,又好像都是布景一样。” 师姐笑,“你站得稳,我知道的。”再论职称,师姐说这个论资排辈,你可上可下,“我帮你去提了,还是照样评。”但是拿下的戏就上不了,领导和评委老人儿居多,更买你五师姐的账。 凤翔的眼睛顺着王梨的眉毛眼睛扫到她的嘴巴,最后扫回那双玲珑的眸子,“师姐,你什么都懂。”可不仅她瘦了,师姐气色也差,“你不会又分手了吧?” 王梨眼睛怔了下,说分开有半年咯。她不接凤翔曾经的茬,“你考虑下我。”反而转讲考虑再三,觉得还是要在四十五岁前唱得更好,争取帮柏越在上高峰,拿个文华奖。这意思就是聚焦事业、无心感情。 “听说小邓,来找过你几次?”王梨说的“小邓”,就是电视台那一位采编,对凤翔一见钟情后穷追猛打,每周末都来看凤翔。消息传到王梨耳中,已经变成了“小陈在谈恋爱”。她不放心,特意到凤翔面前问问小师妹的心意。 你不是说你年岁没到吗?凤翔问师姐。 王梨别开眼神,“现在到了。” 哦,敢情到了我,就错过你年岁了是吧。凤翔说师姐,我明白你的意思,老冯就说过我,话说透了有什么劲儿?我不说透,我提着劲儿等了好几年。为什么不对我公道点? 陈凤翔觉得自己失心疯了,竟然问王梨要公道。疙瘩的确不能拿粉遮,发作出来也好。 可是,王梨能给她什么?陈凤翔明白恃宠生骄这个形容,更明白自己在得寸进尺。 王梨无奈叹气,“我……我们不合适。”又叹气,我心里还惦记着别人。师姐说透了。 凤翔说“哦”,那我明白了。她从王梨房间走出前,王梨问你和小邓不是真的就要断干净啊,这么任他缠着对你不好。 凤翔心头窜起了火——既然心里没她只有别人,你管我好不好? “不好吗?我觉得挺好的。”听不进话的凤翔回来了,她说我也到了该恋爱的年纪咯。故作老成地吐出这句话,凤翔看到王梨的脸黑了。 黑了又如何?反正她们不合适。
第8章 除了学戏和登台,陈凤翔觉得这些年的生活挂在了半空中——低头看路,没着没落。母亲洪喜霖总说,你那双脚踩惯了台步,正儿八经的路都不会走了。其意指女儿眼高手低,这个看不上,那个瞧不中。眼看马上虚岁二十四,谈对象要趁早提到日程。 洪喜霖还说,你好歹在柏州算个角儿,不能赶着谈一个试一个,得瞧准了。凤翔说我瞧不准,个个就那么回事儿,看到漂亮的眼珠子就发直。 那是你没事儿老出门扎眼。洪喜霖说这半年传到我耳朵里的就三个了,你一个姑娘家的要注意影响。 “我没做什么,我注意什么?”陈凤翔说你们不觉得好笑吗?我不谈恋爱,就成天逼着我谈,说到了年纪。人家来追我,又说影响不好,说我扎眼。我活着敢情就是错? 洪喜霖本意是教女儿矜持点儿,别个个来追你就闹得满城风雨。要把“陈凤翔轻易看不上谁”这个风给放出去,给自己多留点儿余地,“挑准了,再接触。”这真是冤枉了凤翔,风风雨雨不是她招惹的,那是闻到腥的猫一只只蹿出来的。文化局的老领导家的儿子,某企业的副经理,高校的青年才俊,还有电视台的小邓……他们热情地、自作主张地将“追陈凤翔”这件事儿摆在了台面上,打起了擂台般——男人间的低等趣味罢了,没有人为凤翔想过。 所以凤翔得到下乡的消息还觉得能得个清净。家里是得不了清净的,大哥忙公司,嫂子坐月子,洪喜霖一边给媳妇熬鸡汤,一边给好些天没见的女儿喂馊鸡汤。凤翔看着这新房子,不愿意再接母亲的茬。 “买的时候以为挺大,公摊面积却不小。本来想给你留个小房间的,这不先做了婴儿房嘛。”洪喜霖看着女儿渐渐收敛的表情,语气里多了分讨好。家里买卖这几年做得不错,他们在朔东和柏州都买了房子,没有一间是属于陈凤翔的。 “哦。”凤翔放下茶杯,和房间内的嫂子打了招呼,最后换鞋出门。 洪喜霖跟上,拉住女儿的衣服小声道,“你这样……你嫂子不得多想?” 最该多想的不该是我吗?妈你是不是觉得,这辈子就指望我哥我嫂子了?你想清楚了?凤翔自小离家在郓芳菲老太太身边长大,将小时候说话直接的辣椒味保留了,“我还有事儿,先走了。” 凤翔走在路上,想着想着这心就荒了,女孩子活世上走一遭,究竟是要干什么来着?怎么亲生的妈都不当她是一家人?一边着急推她嫁出去,一边又提点她“面目别难看”。哭得伤心时,她咬牙吸鼻子硬止住泪为了自己,凤翔这天一个人下馆子吃了六个菜,惹得服务员不断看她。结账后才说,长那么漂亮还这么能吃。凤翔听到了回头朝她们笑,“没见过吧?漂亮就更要多吃,吃开心。” 打着饱嗝回招待所收拾好行李,又等了一个小时,团里的车才开到门前接这群边缘人士回柏州。凤翔捧着肚皮坐后面闭目养神,被人拐了下,凤翔睁开眼,就看到小邓扛着台摄影机走过来。挤到了凤翔身边他坐下,额头上的汗珠顺着鼻梁往下滑,小邓擦了,露出一口白牙对凤翔笑,“巧啊。” 今天他临时顶替同事来朔东采访,赶巧车抛锚,就乘越剧团的车一起回去。 车里所有人都看着凤翔和小邓,眼里猜测玩味暧昧都有。凤翔“嗯”了声,没怎么接小邓的搭话。一小时的车程她都在想自己的事儿,比如要怎么才能唱稳头肩旦,要怎么才能拿梅花奖,还要怎么才能在柏州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 如丧家之犬却饱餐一顿的陈凤翔,想得越发愁闷,车也到了。小邓不着急下车,看着凤翔小心邀请,“吃了吗?一起去吃个饭?” 凤翔察觉到,周围人的耳朵竖了起来。她还是直来直去,“你怎么要请我吃饭?我去过一次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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