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澜沧盯着屏幕呆看了一会,眼泪就掉在上面,像放大镜一样让那些话成倍膨胀。她低声笑起来,一边哭一边笑。 来吧。 沈澜沧回复。她需要罗谣,只要她来,河岸的灯都熄灭了也可以。 她躺在那里等着,散步的人逐渐多了,脚步声和说话声从她头顶飘过,她断断续续地偷听到别人的生活。 隐隐约约传来电车站的广播音乐,车到站了。几分钟后,无数混乱的脚步声出现在河堤上,有人在她附近停了下来,一只手伸到她的面前。 “吃冰激凌吗?”罗谣问。
第19章 “便利店的滞销货,随便吃。”她们坐在河堤上吃甜筒。沈澜沧知道罗谣又在诓她,便利店会滞销这么好吃的冰激凌吗? “你这一年薅了便利店多少羊毛?”她问。 “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我也是羊,何况我带去了一只羊。”罗谣拍拍沈澜沧。 沈澜沧嗤笑一声,吃完最后一口冰激凌,在手里翻来覆去叠着包装纸。河水微波,灯影阑珊,几条小艇从桥下游过,竖着裁开波纹,慢慢划到她们面前。 “那边就是富士山的方向吧。”罗谣指着对面的楼,她们从教室里看到的富士山就夹在楼中间。“如果一直沿那个方向走,会不会走到山脚下?” “我梦到过这个场景。”沈澜沧说,“我从教室里跳下来,走过那座桥,走出东京。但是路途太远了,我只走到静冈县,停在那休息,预备下次梦到的时候再上路。” “我也梦到过,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始终原地打转。不如下次你做梦的时候叫上我,我们一起走吧。” “不包食宿。”沈澜沧开玩笑。 “我有便利店滞销货,用不着你包。”罗谣骄傲地晃着脖子。沈澜沧躺下去,看着她笑。那种虚无的感觉正在慢慢消退。 她说,今天谢谢你。罗谣说,感动吗?她说,太感动了,我会铭记你的大恩大德。罗谣说,你这回还蛮有良心的,就是不知道能持续多久。 她又问她是不是还在生佐藤老师的气,她说没有。她没有生谁的气,或者说,她不知道该生谁的气。她只是有点累。 “我觉得学校就像个笼子,我们进学校就是为了被驯化成文明人。人的一生就是被驯化的一生。先进笼子的还会教育后进笼子的人,告诉他们要遵守‘笼规’,不然就会被当成公敌。”她看着对岸繁华的街景说。 “人从出生开始就时刻准备进笼子,从小笼子到大笼子,等被驯化得差不多了就放进社会,进入一个个监狱,自动过着劳改犯一样的生活,再孕育下一批进笼子的人。”沈澜沧越说越激动,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 罗谣第一次看到沈澜沧哭,她捧着她的脸,替她擦掉眼泪。她的心在发痒。 “你好笼友,我是001号小笼包,你是几号?”罗谣是逗人开心的小狗。 沈澜沧被她逗笑了,她抹掉眼泪,说自己是3.1415926号。 她们躺在一起。 “给我看看你写的小说吧,你交给佐藤老师的那篇。”罗谣说。 沈澜沧把小说发给她。 “写得很好啊,我喜欢。”读完之后罗谣转过头来,头发慵懒地盖住一半脸。沈澜沧觉得她们像躺在床上,她坐起来,说:“好多语法错误吧。” “我的水平看不出来。”罗谣也坐了起来,“我觉得用中文写出来肯定很棒。” 沈澜沧说,可能以后会写吧,她没想过这个问题。罗谣又低下头读了一遍,说这是个很精彩的故事,佐藤老师不看是她没眼光。 “不用安慰我,她对我没什么影响。”沈澜沧说。 “那你普通的烦恼是指什么?”罗谣问。 沈澜沧讲了跟家里人的争吵。 她至今还会回想起小时候被关在家里的情形。初中寒暑假的白天,父母上班前会把家门反锁,客厅和厨房的门也会锁上,防止她偷看电视、偷吃东西,她唯一能进的只有卧室和厕所,唯一能做的只有写作业和上厕所。 “有一次暑假,我实在太想出去玩了,就打开卧室窗户,用床单爬下去。我家在三楼,我站在二楼的空调外机上。二楼住着一个比我大一点的男生,他看到我之后以为我是小偷,就报了警。警察打不开我家的门,只能把我领回派出所,教训了一个多小时。” “你跟警察真有不解之缘。” “是吧。那天警察给我爸打电话,他来派出所领我,对警察点头哈腰,满脸堆笑,转过头看我的时候却脸色铁青。他一会笑一会板着脸,我觉得他是不是人格分裂了。不过那天他并没怎么骂我,还带我吃了顿饭,问我在学校是不是被人欺负了,是不是被老师责备了,让我有什么烦恼都和他们说。可能他真的以为我要跳楼吧。” “你会吗?如果你真的很痛苦的话。”罗谣抱着膝盖,脑袋很乖地搁在上面。 “不会,我怕疼。” “那你会选什么死法?” 沈澜沧对罗谣问这种问题已经习以为常。 “吃安眠药吧,或者一氧化碳中毒。你呢?你怎么死?” “我?我躺在富士山下等它喷发。” 沈澜沧预设了好多离谱死法,却还是被她出其不意的回答惊到了,她说:“你的死法比我的好,那以后就一起死吧。” 罗谣把一半脸埋在手臂里笑。 “你爸把你领回去之后呢?还关着你吗?”她问。 “当然了。他不了解我才会觉得我想跳楼,我妈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但她也妥协了,每周让我出门玩两天,但晚饭前要回家。” “很难想象你这种在外面撒野到两三点的人会在晚饭前打道回府。” “这就是补偿小时候对自由的渴望。高中他们就不关我了,估计觉得我长大了吧。我千方百计找各种理由出门,撒谎次数比考试分数还多。也可能是我伪装得好,他们觉得我是个一心向学的乖孩子。” “其实无恶不作。”罗谣说。 “其实无恶不作。”沈澜沧说。她还蛮喜欢这个形容词。 “他们打你吗?” “不打,就只是骂。” “真的吗?我以为所有小孩都挨过揍。我爸还当着全班同学和家长的面打我。” “为什么?” 罗谣望着河面,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当时的场景,神情有些难过。 “因为那天开家长会之前我和他吵架了,我就跟老师说我没有父母。我爸听了站到我面前,抬起手要打我。” “但他没得逞,”罗谣笑起来,“我小时候挨揍经验太丰富了,他一抬手我就知道他要怎么打,用几成力。我条件反射地躲开,但他用了太大力,自己没站稳,一屁股坐到了讲台上。” 罗谣学着她爸爸的样子,露出滑稽的恼怒。 “当然了,开完家长会我肯定还是逃不了惩罚。有时候我挺害怕的,我那么讨厌被他打,可长大后当我生气的时候,我居然和他一样,第一反应就是打人。” 罗谣低下头,她厌恶从父母身上继承的某些性格,每次意识到自己身上有他们的影子,她就会无比灰心。 “人难免会受父母的影响,所以我喜欢去陌生的地方,陌生的街道和城市,完全摆脱父母,慢慢把那些影子剥离。”沈澜沧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手心传来一阵温热。 “我爸是把对我妈的恨转嫁到我头上了。他恨他,她恨他,他俩恨我,我很他俩,我们互相怨恨,多么坚固的家庭。”她讽刺道。 沈澜沧问她抽不抽烟,罗谣接了过来。 她对妈妈的印象已经很稀薄了,妈妈远走巴黎的时候她刚上初一,最敏感的年纪。她一直以为妈妈是回来和他们一起生活的,毕竟她又带自己去跳舞了,还请她吃了一顿麦当劳。 结果回到家,父母又和以前一样吵架,妈妈单独叫她出去,告诉她自己要和爸爸离婚,定居巴黎,而她就留在这里和爸爸一起生活。 “这块表就是我妈妈给我的礼物,她说是演出的时候在瑞士买的。”罗谣摘下手表。牛皮的表带,红色的指针像两把剑,镶钻的表盘反射着对岸的光辉。 她示意沈澜沧伸手,把表系在了她的手腕上。金属的表盘保留了她的体温,沈澜沧觉得它像一枚听诊器,在替主人探听她的心跳。 “好看吗?” “好看。” “我也觉得好看,送我表的时候,她让我不要恨她,她没得选。如果家庭和跳舞必选其一,她只能选跳舞。我还有爸爸,而她不跳舞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她还说我是她今生唯一的孩子,为了跳舞,她不会再要孩子了。” “既然如此她当初为什么要生你呢?” “我问过她,她说当初是被激情蒙蔽了双眼,等激情消退才知道代价这么大。”罗谣觉得自己也在冥冥之中受了影响,她对激情的逃避,对深情的惶恐,都源自对代价的恐惧。 “送我了?”沈澜沧把耳朵贴近表盘。无论人是快乐还是悲伤,是热情还是冷漠,是热闹还是孤独,钟表永远以一以贯之的标准衡量世界。 “在你那寄养几天,别自作多情。”罗谣把她的手臂扯过来,也贴在表盘上听。嘀嗒,嘀嗒,嘀嗒,小时候她把这些声音当成妈妈要对她说的话,严厉的、温柔的、倾诉衷肠的,指针的声音有了面孔,是妈妈嬉笑怒骂的样子。 沈澜沧抬了抬手指,指尖无意间在她脸上刮了一下。罗谣身上过了电流。她坐起来问沈澜沧:“你快乐起来了吗?” “快乐。” “你今晚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姚岑呢?” “我想一个人呆待着,让她先回去了。” “那我打扰你了吗?” “没有。” 片刻之后她又说:“只要你在这里,就算什么都不说,我也很快乐。” 她和上次一样快乐又温柔。罗谣盯着她看,眼睛里像有傍晚的潮水,涨涨落落。沈澜沧感到她就快袒露自己的内心了,一直被她隐藏回避的内心。 “澜沧,我们逃跑吧。”罗谣忽然说,声音像一团棉花糖,神情一派纯真。 沈澜沧没有回答,狂风从侧面吹来,头发飞舞到眼前,她的脸只剩窄窄的一条,若隐若现。从发丝的缝隙中,她看到罗谣的头发都向后飘去,连修饰的碎发都绒毛似的浮在头顶。她的眼睛不知是不是被风吹的有些湿润,像拼贴了表盘上的碎钻。 说完那句话,罗谣似乎觉得语气太过亲昵,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羞涩地转过头去,望着远处那座短桥。又有几只小艇从桥下划过来,桥上行人冲他们打招呼,身影像棋子。 沈澜沧很想摸她的头发,她伸了手,却在罗谣转头的瞬间缩了回来。她望着对岸灯光的乱流,眼眶里热流涌动,烟抽到了头,假借灯火重新点燃,毕竟灯火那么烫,连夜晚都能烫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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