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接受你阿娘的提议,让我来开州后暂时居住在你那里,就意味着你接受了你和我的那纸旧日婚约,但其实不是呢。 “姐姐……可感觉好些?”许景瑭顾左右而言他:“我做熬了白粥,姐姐既起来,不妨顺便把药吃了。” 说着,要出去端饭端药,便起身朝紧闭的屋门走去。不期然被时佼一声突如其来的“许寄奴!”给唤住脚步。 声音拔高得太突然,时佼咳嗽了两声,尾音嘶哑问:“你这样,算什么?” 没来由既一边拒绝了别人,又在人家生病时候,殷勤地哒哒哒跑来关心。 “……你心里也有点在乎我,是么?”两相沉默良久,时佼站起身,问:“可你为何不敢承认?你在怕什么?” “我没有。”许景瑭低着头否认,不再嘶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听起来沉闷极了。 “你没有什么?”时佼迈步朝这边走过来,一步一问:“没有暗中帮我找到这间屋子?还是没有暗中替我给房东四倍房租?你应该还让房东照顾我的饭食了罢?可你知不知道,我每日下工晚归时,房东都是锁了厨房的,我常常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许景瑭低头沉默着,酥油灯微弱的灯光,正好自下而上照在她后颈那几块因为劲瘦而突出的颈骨上。 许景瑭整日在工坊和伙计们一起干活,操心劳累使她身体清瘦,出卖力气使她身形匀称,从时佼的角度看过去,这个人又是这样单薄。 “怎么不说话,嗯?”时佼几步走近,来到许景瑭身后,距离近了,她闻见对方身上清凉的薄荷味道,淡淡的,似有若无。 “你怎么,知道的?”许景瑭整个后背骤然紧绷起来——身后人用手指摸了她后背的琵琶骨。 从两琵琶骨中间开始,往右琵琶骨边缘去,又顺着边缘一路往下,最后停流连某根后肋骨上,反复娑摩。 那指腹柔软,即便隔着初冬寒衣,许景瑭依旧能清晰感受到某种令她呼吸顿塞的悸动,不受控制。 这样明目张胆的撩拨哪里是许景瑭能够接招,往前挪一点点便是紧闭的屋门,这半步不到的距离里不够夺门而逃,只容许景瑭转过身来,颇为狼狈地把后背紧靠在门上,解释难掩慌乱:“我,我受冬菱姨之托,既带姐姐背井离乡来到开州,无论如何,就都有责任和义务照顾姐姐一二……” “段祺同对我有意思,”时佼打断那听起来冠冕堂皇的理由,将身紧逼过来,仰着脸,几乎与许景瑭身子相贴:“你就甘愿这般拱手相让?成全我和他?——你与他是朋友,只要你不介意日后相见时,恭敬唤我一声大嫂。段祺同,是个值得托付的男人。” “哦……哦,”许景瑭反应迟了半拍,忽而别开眼,蔚然而深秀的眼底隐约浮起湿意:“那,那我……” “我不想再听假话。”时佼抬手捏住许景瑭下巴,强迫后者扭回头来与自己对视。 “你喜欢孩子,我给不了。”这是许景瑭的第一个理由。 “还有呢?”时佼循循善诱。愿意开口是好事,事情只有说出来才能一件件解决。 “还有就是,我的日子,其实并不像外人看起来过的那样好。”这是许景瑭情感路上最大的问题。 有人会说,欢喜就是欢喜,爱慕就是爱慕,只要两个人情投意合,真心相爱,那么其他一切艰难困苦都不会成为两人永结同心的障碍。 在许景瑭看来,这话简直是在扯蛋。 她如果心里有了人,她会竭尽所能,把所有可能的问题都考虑到,只要她有能力,她不会让心上人跟着她一起受苦受罪。 没有人会希望看见被自己放在心尖尖上的人,跟着自己在泥潭一样的日子里扑腾,挣扎活着。 “我有两个家,金家有阿娘和刘阿爷,许家有阿翁和阿婆……”许景瑭低低开口,声音轻缓,却分明那样沉重,是她二十多年挣扎不脱,只能竭尽全力维持那既定轨道的日子。 在金家,阿娘金氏过得并不好。 金刘三是个让人既敬爱却又厌恶的男人。 他有庄稼人勤劳肯吃苦的优秀品质,虽然大字不识三个,为人待己小气且计较,但他拼死拼活卖命挣钱,和金氏一起,先后给金氏的祖母与父亲养老送终,把许景瑭拉扯到十几岁,供许景瑭念完镇里的私塾,许景瑭成为金家祖祖辈辈以来第一个念完私塾的孩子。 他又有没本事的男人大都有的通病,他小心眼,善妒,好色,而且心狠手辣。 那是许景瑭十来岁的时候,县衙翻修,金刘三谋得个给泥瓦匠打小工的差事,算是吃上了口公家饭,挣了几个小钱,日日回到家里鼻孔朝天,跟个皇帝一样,要同样干一天活疲惫不堪的金氏从头侍候到脚。 许景瑭心疼母亲,于是做饭洗衣,包揽了给刘阿爷端饭洗脚点烟之类的的所有琐碎事。 直到那天中午,私塾先生家中临时有事,许景瑭提前下学回来,从书袋子里掏出铜钥匙,却发现家门是从里面锁着的。 习惯安静的她没多想,动作轻柔地开门,进家。却在路过东屋时,遇上了让她终生无法原谅金刘三的事。 屋门半掩,金刘三在和一个女人行混乱,刚开始没多久,衣衫尚未全去,金刘三有///亵///裤在身,女人只剩藕色肚兜,金刘三像狗一样,趴在那里啃来啃去。 时许景瑭虽已念书,这方面确然心智未开,甚至可谓甚都不懂,隐约觉那不是好事,拧眉站在那里,看对方被啃得压低声音咯咯直笑,两只脚在干稻草上蹬来蹬去:“你说要是你家那母老虎突然回来,看见你在干这般事,会不会直接拿菜刀把你这个剁了?” “她敢!”金刘三被挑///逗了一下,急不可耐的声音传出来,混着口水,含糊不清:“她回来看见又如何,她要是敢找事,老子把她脱光了吊在这里看老子快活!她敢吭一声试试?她娘俩都靠老子养活,老子叫她吃鸡儿,她敢继续勒紧裤腰带?!” …… 晚些时候,六神无主的许景瑭,选择把这件事告诉母亲金氏。 金氏和金刘三大吵一架,金刘三动手打了金氏,连带着许景瑭一起,罢,金刘三提溜着许景瑭把她锁进东屋闭门思过,那日夜里,金氏的惨叫声响了几乎整个深夜,街里街坊私下里都传金老三那功夫如何如何厉害,金氏的日子过得如何如何滋润,只有许景瑭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后来,金氏半个多月没能下床,身下日日见红,吃汤药吃了半年,许景瑭担心母亲而偷偷向大夫打听母亲病情,大夫以为她知道情况,便如实告诉她,金氏以后再不能有孩子了。 许景瑭憎恨金刘三,这个把她拉扯大的人。 但是金氏忙碌,许景瑭嗯儿时,几乎都是金刘三在拉扯,她上学,金刘三日日接送,她生病,每次都是金刘三守在边上照顾,有次许景瑭调皮摔裂肋骨,疼得躺在床上哭,金刘三看不得孩子受罪,也跟着躲在门外哭。 许景瑭没法恨金刘三,这个把她拉扯大的人。 又譬如最近,金氏骨折不能干活,里外多由金刘三操持,这男人年轻时的一些臭德行就又回来了。金氏在家洗衣做饭侍候男人,不但不落男人半句好话,反而常遭冷嘲热讽: “哎!老天爷真不开眼,你说为啥有的人能坐着一动不动,咱就得累死累活地干?末了还不落好?” 金刘三,这样一个男人。 夫妻相伴二十余载,如今都是奔五十的人了,金氏再难过又能如何?离婚?离个试试,乡里乡亲戳脊梁骨就能把她戳死,金刘三为金家奉献一辈子,这是不可磨灭的事实。 ……这就是许景瑭的原生家庭,她在害怕着,害怕自己将来,也会成为这样家庭里的主人翁。 再说许家。 许景瑭十三岁念完私塾,成绩优异,考取了童生,许家闻说后,便以更加优渥的环境为条件,许家二老思念孙子为理由,说服金氏,把许景瑭接到了许家。 时许家大权还在老太爷老太太手中,许景瑭孤身一人撑起二房,颇得祖父母偏爱,日子过得虽然有些忐忑,却也大体上无忧无虑,至少再不曾见过家里人脸红脖子粗地吵架。 许家人说话都是和和气气的,无论再大的事情,大家坐下来商量着来。 后来,许家二老把大权传给长子,老三亦份得一份家业,当老三得知父亲把原本要分给二房的家业给了大房,去找父亲理论,要把家业争回给侄子许景瑭,而被父亲一个大嘴巴子轮到地上后,许景瑭就知道了自己在许家是何种处境。 她不争不抢,不出头,不冒尖,学业平平,表现平平,偶尔犯死脑筋,念罢书后按照祖父安排,进入畜场当总工,下管四大畜场大小无数琐事及千余伙计,上顺长兄许景珩,严格按照长兄指令管理运作畜场。 其实她也想像堂弟许景琋那样,另外要个活计,自己带人去干,只是,许家人要看着她才行。 许家祖上奉旨给皇帝养猪牛羊,后来慢慢发展,成为如今主供宫里肉食的商户。 许家,煊赫时,天下皆知,而今虽不愠不火,但托生在此家门户里,亦是很多人想都不敢想的大富大贵。 许景瑭在许家的深宅大院里战战兢兢十来年,一旦有朝一日身份败露,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她一个人也就罢了,要是还有亲眷,届时该要如何是好? 是,她也欢喜时佼——这样一个勤劳能干,会过日子的姑娘,可她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能给时佼一个安稳的明天。 所以,这一步,她该如何才能迈出去?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有些内容,可能得要删除,唔。 金刘三这个人物形象其实挺丰满的,没法形容的丰满,很典型,让人又爱又恨,却又爱不起来,恨不起来。
第8章 破局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中在对面房檐积落成景,逼仄房间有哪里没堵严实,贼风发出尖锐声鸣,在夜色中听得人心里发毛。 只穿着夹衣的时佼坐在小桌子斜对面,搭在桌沿的两只手冷得握拳缩进袖子,望着许景瑭的眼神却是那样炙热:“或许,你那些可以用言语表达的,以及某些无法形容的感受,我都能理解呢?” “姐姐见笑,说出这些,并非是想博姐姐同情,只是想让姐姐看清楚我的真实处境,是去是留,姐姐再决定不迟。”许景瑭把面前热气腾腾的汤药往时佼跟前推,提醒道:“药已经不烫嘴,可以吃了。” “……”时佼见实在推辞逃脱不过,瘪着嘴不情不愿端起药碗,滴里嘟噜道:“我在同你谈心,你却想着催促我吃药,难怪到这个年纪还讨不到媳妇,活该的。” 许景瑭不说话,只在昏暗灯光中静静看着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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