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萤归抱着头蹲在最旁边,不阻碍那群长辈替这位太太太……太爷爷疗伤。 老人因其他方家人的功力而吊着最后一口气,到了此刻终于再也活不下去,瞳孔忽然像土地崩塌般凹陷,骨碌地吸尽所有维持呼吸的气,而后像一具木乃伊直直倒了下去! 他的头发在这一瞬间完全变成黑色,反而给人一种即将重生的错觉。 “父亲!” “爷爷!” “太爷爷!” “太太爷爷!” …… 大概从来没有人能够在十代子孙的簇拥下死去,他的眼里固然不甘,至死目光都如蝎子般将毒尾死死钉在旧雪身上,嘴巴似乎在喊着什么,只能最终都没能发出声音。 方萤归抬起头,神情隐忍,原来他一直在哭,却没有哭出声音。 容雨苍从身后踢了他一脚,力气不大,方萤归看向她,“雨苍,你想看到的,就是如此吧?” 他的模样看起来太可怜,容雨苍本想说‘才死一个,家破人亡可远不止此’,但还是没有说出口。 这时另一个声音替她说了出来:“才死一个而已。” 天韵的声音其实不大,除了站得最近的容雨苍和方萤归,其他人不应该能听见。 但她还是隐约感觉旧雪似乎在这时候视线朝她飘了一眼,眉眼轻轻一皱,仿佛是在责备她说出这种话。 兴许是不好意思,天韵竟然将视线别开了。 方青山:“旧雪大人岂非真要灭了我商风林?” 尹新雪:“我只想弄清楚一件事。” 她一说,方青山立刻就猜到了,大概这事他从来也没忘过:“大人岂非要旧事重提?” “没错。”尹新雪道,“洛藕,当年是不是你儿子拿的!” 这话一出,商风林到处响起讨论的声音。 “这都五十年前盖棺定论的事了,怎么又提?” “罪魁祸首不是后来被诛杀了么?” “听说就是旧雪大人的弟子,怎么,旧雪大人这是要洗白弟子么?” 方路迷正要走到方萤归身边,安慰儿子几句。听到这个,他身形定住,好半天没动。 容雨苍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惊喜,她听说旧雪要和商风林决斗,其实只是希望旧雪能多杀几个方家人,无论决斗是出于什么原因,她都可以当作是旧雪在替天韵报仇。 但她其实知道,旧雪是绝不可能替天韵报仇的。 可旧雪此刻旧事重提,是不是意味着旧雪大人终于意识到天韵是无辜的。 五十年了,她以为永远不会等到这一天。 天韵手掌缓缓贴在自己胸口——当年被冷弦锥入的地方。 师尊这是终于相信她了么? 方秋暝这时笑着走出来,“旧雪大人,您这么说我可就不懂了,当年天韵因偷盗洛藕和红梅种子而被您惩以一百零八道蚀骨令,您当年自己都承认天韵有罪,怎么今天反而来商风林问洛藕的下落?” 乌听雨回身低声问乌庭竹,“父亲,秋暝爷爷真的有问题,要不要提醒旧雪大人?” 乌庭竹道:“先不必,为父暂时看不出问题所在。” 乌听雨:“可乌篷家的预知从未出过错,他不该活着的。” 乌庭竹:“万一他的确死了,但却通过某种术法重生,所以看起来才显得奇怪呢?” 乌听雨想了想,有道理。 再者说,旧雪大人毕竟是旧雪大人,他们能看出的异常,想必旧雪大人业已早就看出了。 但其实尹新雪看着眼前的方秋暝,只是直觉哪里奇怪,说不上来。 总觉得这人说话的语气很熟悉。 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很不像个东西。怎么能这么不像个东西呢! 为什么会有这么熟悉的厌恶感! 只听这不是东西的东西道:“旧雪大人,您倒是回答呀。” 尹新雪越看这东西越不顺眼,却究竟想不出怪异之处。她并不知道乌濛家昨日的预知。 “当年我惩天韵以一百零八道蚀骨令,是因为天韵的确偷盗了洛藕。”她道。 “就是嘛。” “没错,就是那天韵偷了洛藕,才致使凡界水患。” “本就该受尽极刑!” 人们如是说道。 天韵听见了,没有言语。 她从来没有否认自己盗过洛藕,她否认的是红梅种子。 尹新雪:“但她没有偷过你商风林的红梅种子!” 方家人还跪在那老祖宗的尸体前,听闻此话,视线倏地投过来。 只有方路迷低着头跪着犹如雕像,方萤归跪在方路迷身旁,忍着眼泪。 天韵和容雨苍站在一起,两人肩膀碰着,她感觉身旁之人似在微微战栗,又或许是她自己在战栗。 师尊她知道,她知道自己没有偷过红梅种子! 她从什么时候知道的?还是从一开始就知道?! 五十年前的寒羚山,师尊第一次向修真界发出公告,允许各个修真世家的年轻子弟上寒羚山修习雪山心法,由雪羚五授课,逆舟堂正是在那时建立,她和方路迷也是在那时候认识的。 当时的天韵作为旧雪首徒,负责看顾少年人们不要乱跑。 方路迷才十六岁,正是年轻气盛,最不服管教,和如今的方萤归有几分相似。 雪羚羊们拿他没办法,于是让天韵想法子治治他。 天韵想了各种办法,方路迷却总有办法偷溜下山,直到有一天,天韵将方路迷按在雪地里狠狠揍了一顿,恰好旧雪经过,天韵以为师尊要责备自己,不过师尊只是默默走过,没说一句话。 不过从那一次起,方路迷变得特别听话。 特别听天韵的话。 那一年凡界正是冬天,方路迷回了趟家,带来一颗红梅种子。 天韵见过凡界的红梅,冬日生长在山野,美极了。 可寒羚山没有树,她便想着在师尊院子里也种上一棵。 方路迷却告诉她:“这红梅是一位云游的仙人赠与我商风林的,据说世上就这么一颗。你若是想要,得拿东西和我换。” 天韵:“用什么?” 方路迷在她耳边道:“我听说天池的洛藕特别漂亮,你用两截和我换。” “不公平,”天韵说,“你只有一颗红梅种子,为何要两截洛藕?” 方路迷:“因为天池有一百零八颗洛藕,可是世上只有这一颗红梅种子!你知道寒羚山没法种树木吧?但我保证,这颗红梅种子一定可以在寒羚山上生长!” 天韵犹豫。 方路迷:“要不这样,如果红梅种不活,我就将洛藕还给你。” 那时的人都还很年轻,心思也都单纯。 事实上这时候的方路迷并没有骗天韵。 天韵答应了他。 天池在寒羚山后的一处自然形成的地界,群山环绕,犹如沉睡的摇篮。 池中生长着一百零八截洛藕。 天韵来到天池,看守天池的雪羚二见到天韵十分开心, 天池几百年都不会有人来,只有在天韵上山后才会偶尔来看看雪羚二,陪它聊聊山中之事。 所以它对于天韵毫无戒备,还兴致冲冲地说要采一株天池边的雪莲送给天韵。 天韵就是趁雪羚二去采雪莲的功夫拿了两截洛藕。 她以为这和逆舟堂那些少年的恶作剧没什么两样。 得到洛藕的方路迷将种子交给天韵,天韵带着红梅种子来到饮冰殿找师尊,本想着师尊或许会赞自己一句——虽然可能性极小,但天韵无论做什么事总怀有这个小小的希望。 但等她到了饮冰殿的院中,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原来天池下的洛藕每一株都衔接凡界一条大江。天韵偷的两株分别是涓江和泗江。 才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涓江和泗江的水位已涨至与堤岸平行。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百姓预感大涝将至,争相跑回家收拾细软准备逃命,官府立刻递了加急官文往朝廷请求增固增高堤坝。 师尊看着她,久违地同她说了一句话:“是你。” 听不出是问句还是肯定。 天韵立刻跪了下去,将洛藕之事尽数交代。 师尊转过身,淡淡道:“无妨,及时栽回,便无事。” 天韵这才松了口气。 然而从这一刻开始发生的事,完全地毁掉了天韵。 雪羚羊在山上没有找到方路迷,这才知道他又跑下了山。 旧雪派出所有雪羚羊下山,吩咐它们务必要在半个时辰内将人带回来。 天韵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心里只是有些着急。 她以为方路迷只是下山偷玩。雪羚羊们会把他带回来的。 在等待雪羚羊带回消息的时候,平时不敢和师尊讲话的天韵,那日却似预感到了之后的厄运,竟破天荒地对师尊道:“若弟子犯下了不可挽回之错,师尊会再也不认我了吗?” 旧雪自然没理会她。 天韵心里暗自以为,师尊的答案是‘否’。 离半个时辰还差两炷香的时候,雪羚羊找到了方路迷。 与其说找到,不如说是遇到。 因为方路迷自己又回寒羚山来了。 与之同行的还有方青山、方秋暝,以及其余数位方家长辈。谷梁家的家主也来了。据说是方家人来山的路上恰好碰到了来接自家孩子的谷梁家家主。 旧雪没让他们上山,她亲自去了冰原。 天韵一看到方路迷,就跑上去将红梅种子塞回给他:“洛藕还给我!” 方路迷的神情看起来很奇怪,他看向自己的父亲方青山,又看向其他的长辈,吞吞吐吐回答道:“什么……什么洛藕?” 天韵:“别装傻,方才你拿走了洛藕!” 方路迷:“我没……我没有……” 方秋暝将方路迷拉到身后,一脸正色瞪着天韵:“你偷了我商风林的寒梅种子,竟敢在此血口喷人!” 天韵绝没料想事情竟会这样发展,她看向师尊,希望师尊能为自己说句话。 方秋暝从方路迷手里一把夺过红梅种子,举得老高,“物证在此,你不打自招,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天韵:“那是方路迷拿来和我交换的!” “胡说,此乃海外仙人赠与我商风林的宝物,他怎可能随意拿去和旁人换东西?”方秋暝摸着方路迷的后颈,像捏小猫似的捏着,“是吧,路迷?” 方路迷用力地点点头,就像只要用点力,他的话就令人信服得多。 其余方家人就像庙堂里庄严肃穆的神像,只是用那种视线盯着你,就好像要将你钉着死刑架上。 从始至终,师尊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只是沉默地任由方家人诬陷自己,任由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涓江和泗江终于漫过堤坝,冲倒了沿岸的房屋,粮田被淹没,牲畜逃脱不过被活活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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