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不觉得自己的想法会出错,只是怕苏郁所谓的奖赏,毕竟……苏郁最厌恶的,就是昔日那个狡猾算计他人的自己。 自己在她面前装得惨一些,苏郁见状解气,气消了,自己就能好过些。 越是让苏郁觉得自己得意,她越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慕椿暗暗叹息,只怕无论输赢,不好过的都只有自己。 那一晚慕椿回到屋里时,正是月影西沉,星河流转,依稀听得到几声隐约蛙鸣的时候。她忍着痛沐浴,胡乱给自己抹了药,倒在床上的时候却怎么也睡不着。 从三皇子府上被押到大理寺,又从大理寺到了五公主府,命运就如同一只手掌,翻覆之间就让她一无所有。这么多年,为了报答三皇子的恩情,自己把能算计的都算计了,能得罪的都得罪了,到头来还是一场空。不但什么都没有,甚至还沦落到了昔日的敌对手里,受人折磨。 慕椿也觉得有些好笑,古人写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原以为那光阴遽变就够残忍了,谁知道这人间的变故比光阴还要残忍,眨眼间就一无所有。 她叹息着,卧在床上,脑海中依旧是苏郁那张英气而残忍的笑颜。 如若是她,如若是她…… 翌日,慕椿挨了剩下的十下打,果然依旧泪哒哒地疼哭了起来,叫紫苒好一阵没意思。 苏郁也没叫她歇着,依旧让她伺候研磨铺纸取东西。 随后的几日,苏郁忙着狼蚩的战事,不大回府,慕椿也得以养养伤歇歇神,她求了过来看她的白芨为她找几本书看看,过了两天,白芨果然给她拿了几本医书来。 有胜于无,慕椿养伤的时候终于有了可以消遣的东西,除了有时要到书房伺候苏郁,这些日子总是好过以往的。 后来有一日,早已是深夜,青玦急匆匆地过来,也不说事情,只叫慕椿到书房去。 慕椿那时早已拆了发髻,准备躺下。起初以为是苏郁又一时兴起要发落自己,便连发也没料理,只穿好了衣裳就出去了。 走到书房外头,她还没跪下请安,里头苏郁就走了出来,一眼看着她,目光就跟着一颤。 夜色下,她连慕椿的容颜都看不清,却看到她披散着长发,神情中露着一抹惶恐之色。 “进来。” “是。” 慕椿走了进去,见苏郁立在窗前,淡淡的灯光映照着她绛紫的衣袍,那样富丽堂皇又威严赫赫的颜色,慕椿也见三皇子穿过,但从未如见到此刻的苏郁那样令人注目。 “奴婢见过公主。” “慕椿。”苏郁冷冷地唤了一声。 “奴婢在。” “你知道,我今晚,为何要找你来吗?” “奴婢不知。”慕椿垂眸,心道,你不就是没事也要找我的不痛快吗。 “赢了。” 慕椿还有些愣怔,不明就里。 苏郁转过身,垂眸注视着她:“赢了。” “公主……” “你说的没错,狼蚩的军队,就藏在雁荡山上,北面有索桥,南麓有通山的栈道。” 慕椿忍不住笑了笑。 那笑容,却被苏郁瞧了个正着。 她知道这个人有多聪慧,有多机智,有多么让人艳羡的头脑和才华。苏郁也在赌,如今赌赢了,却无法如她一般笑出来。 只因…… “我有时就在想,为何……为何你宁可辅佐苏渭,也不愿意帮我。过去,我频频向你示好,都被你拒绝……如今,我听了你的话,也赌了一把,谁知道这场仗就真的赢了,赢得所有人都意料之外。” 苏郁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喜怒莫辨。 “奴婢……只是……侥幸。” “我答应过你。”苏郁的语气温和了些,“会奖赏你,你想要什么,可以提了。” 慕椿思忖着道:“奴婢不敢向公主求赏赐……只是,若公主愿意赏奴婢一个恩典,就请公主……下次再责罚奴婢时……能轻一些。” “慕椿……”苏郁轻声一哼,“有时,你也真是够愚笨的。” “什么?” “你太不了解我这个人。我苏郁答应的事情,从来就没有不做到的,既然你自己浪费了这个赏,我就答应你。” 慕椿松了口气,垂眸道:“谢公主。” “慕椿。”苏郁又唤了一声,她今夜有些奇怪,总是眼含悲凉的看着慕椿,让慕椿一时也没了主意。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她问得奇怪,慕椿唯恐生事,也不敢应答,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听到苏郁说,“罢了,你回去罢。”才松泛下来。 慕椿回到房中,苏郁还要处置狼蚩归降一事,朝挺主张议和,她劝过皇帝若不趁此时乘胜追击,以狼蚩这般反复小人的性情,来日势必要再反扑过来撕咬大周。然而皇帝也实属无奈,这场仗消耗太多,国库空虚,根本支持不住再往狼蚩用兵,无奈只能趁狼蚩主张议和时,尽可能地求取和平与财帛。 国库空虚。 苏郁回想着这两个字,心中郁郁不能平。 如今国库存银只有六百万两不到,莫说是军费开支,只怕此时地方上哪一处有灾情,朝廷都吃不消赈灾的款项。 说到底,还是她早年没斗过慕椿,教慕椿帮着苏渭抢走了户部,那苏渭把持着户部,直接将库银搬来充盈自己的私库,一而再地向国库借银两。 慕椿…… 慕椿关上房门,终于以为能歇下的时候,外头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传来。 紫苒也不客气,直接推开她房门,慕椿怕死了这个女阎罗,拎着衣裳跪道:“紫苒大人……” 紫苒也没什么好脸色给她,只道:“公主吩咐,让你数钱。” “啊?” 说话间,紫苒挥了挥手,十七八个一尺半见方的匣子沉甸甸地扔在了慕椿眼前,然后又在其中摞了同样十六七个匣子,上下约莫有三十来个匣子里,满满当当地塞着铜钱。 “数好了,明儿公主问你数,错一个,打你一板子。” 这里头一匣子就有几千枚,三十来个匣子怕有上万枚,慕椿揉了揉眉心,今夜她是不必睡了。 “是,奴婢遵命。” 紫苒打了个哈欠:“这都三更了,困死了。”说着,便扬长而去。 慕椿默默骂了她一顿,叹了口气,洗了洗手,开始数匣子里的钱。一匣子铜钱几乎要看得她眼都花了,淡淡的铜臭沾上指尖,撇到一旁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枚,两枚,三枚…… 慕椿停了下来,她觉得这钱……似乎哪里不大对。 她攥着一枚,又到匣子里一枚一枚挑出来比对。 果然不对。 看着一种样式,薄厚却不同的两枚铜钱,慕椿突然想起,三皇子总理户部时,她跟着听过,本朝所用的大业通宝,一枚市值一文,一两银子易一千制钱,铸币时应是半铜半铅。 但这其中还有许多铜钱重量不够,钱身极薄,应当是掺了铅和锡的恶币。 慕椿二指拈着枚铜钱,轻轻敲打着灯下的书案。
第5章 要不你亲我一口吧 “一共多少枚?”苏郁淡淡地问,手中向瓮中洒了把鱼饵,两只锦鲤绕着鱼饵争食,拍打出阵阵涟漪。 慕椿道:“十万……” “哦?”苏郁忍不住笑道,“十万?” 慕椿哪知道有多少,她连一匣子都没数完,随口胡诌了一个数目罢了。 “回公主,十万……” 苏郁实在忍不住笑,放下饵料匣子,慢悠悠坐到圈椅里:“慕椿啊慕椿……你知不知道,接下来你得挨多少板子。” 慕椿无奈地跪在地上:“公主恕罪。” “我倒是想恕你的罪,可你就是编,也要编个听上去可信些的数目。我又不曾为难你,三十四个匣子,每个匣子里都是三千枚制钱,你自己算,你得挨多少板子。” 那个数目早就累积到一个相当可怕的地步,慕椿自然也不敢想,她噎了一下,随即立刻叩头道:“奴婢知错,请公主饶恕奴婢。” 苏郁本就是想磋磨她,自然也不会真的往她身上打两千板子,别说是两千了,两百她都得死在上头。 她可不想这个小东西就这么死了。 “这可如何是好呢……”苏郁慢条斯理地想着,故意把这种恐惧延长,凌迟在慕椿心头。 “要不……你自己说,该怎么责罚你欺瞒主上的罪?” 慕椿低着头:“奴婢……奴婢……奴婢欺瞒公主,实属事出有因!” 苏郁眼眸一跳:“哦?什么原因?” 慕椿膝行两步,从袖中取出两枚铜钱:“公主请看。” 苏郁淡淡地扫了一眼,并未看出什么端倪:“怎么了?” “这两枚都是昨日公主送来令奴婢清数的铜钱,形制上并无差别,但……”她捏着铜钱,将两枚铜钱的薄厚对比给她看,“但分量上,是有差别的。” 苏郁并不通此道,只问:“制钱存在误差也是正常,这便又如何?” 慕椿叹了口气,道:“本朝制钱,取半铜半铅,重五铢,但这其中,有许多铜钱比朝廷规定地重量与薄厚都差了许多,有的薄一些,还有的虽然大小薄厚相同,却轻到了三铢半……” 苏郁蹙眉:“你的意思是,有人在铸币时擅自更改了制钱的规准?” 慕椿颔首:“更有甚者,奴婢想,是有人在私铸钱币,牟取私利。” 苏郁终于听懂了这其中的门路,是有人在私自开矿取铜,铸造分量不足的恶币,甚至这种恶币已经流到了官家地府库……这些钱,是她命人从公主府的府库中取出的,若她的公主府都能接触到这种荚钱,只怕市井之间早已被恶币充盈。一旦恶币流通成风,官府铸造的足量良币便会渐渐被牟利之人囤积,重熔成更多的这种荚钱获益。 如此一来,市井之间便会被恶币充盈,买卖交易必然趋至混乱。 “可恶。”苏郁拍案而起,“钱法堂和都市署的官员都是做什么吃的!” 慕椿叹了口气:“钱法堂与都市署皆隶属户部,三皇子总理户部时……户部上下尸位素餐,以权谋私者甚众。” 还是户部……苏郁一想到那里曾被苏渭把控,搅和得一滩浑水,就懊恼得厉害。 “你在他身边,明明知道这样的事情,为何不规劝他?” “公主……三皇子为人,一向是不愿意听奴婢说这样的话的。”慕椿也不是没劝过,事实上她也曾想过以一己之力扶持三皇子做一个贤明君主,可惜三皇子为人蠢钝,只重私利,又一向只把她当作器用棋子,从来不听她的劝谏,实在是块朽木。 有时慕椿也奇怪,以三皇子的性情,当年又是怎么愿意屈尊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时节救下路边濒死的自己的。以他的为人,该将路边乞人的性命视如草芥,不管不问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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