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这个下属就是这样。而且你还说她哭不出来……这其实是个不太好的表现。因为想哭,说明人的心还没有完全麻木,说明她对事情感兴趣、仍可以喜欢什么。会看到自己的优点,会觉得美食可口,会想跟人相爱,会期待未来,会在得不到的时候感觉不甘心……但如果一个人无欲无求,想哭却哭不出来,就很有可能在她的眼里这些都无所谓了。这些都是典型的抑郁表现。” 吉霄只觉自己心中最恐惧的猜测被何风说出来。 “你确定她得的是焦虑症?”然后就听到何风问她。 “……确定,”吉霄答,随即把方知雨的病状跟确诊都告诉给了何风。当然有所隐瞒: 她可没办法跟自己的老友说,方知雨恐惧的是肉*体上的亲密关系。 说完焦虑症,又回到刚才的问题,吉霄跟何风补充方知雨的近况,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其实她最近已经可以很好地哭出来了,也说觉得食物美味,还说想跟我一起去博物馆,去看电影,去旅行……” 何风听着,判断着,意味深长地作结:“看来她很依赖你,而你呢,也非常在意她。” “是的,”吉霄直言,“所以我才会问你关于焦虑症的问题,因为我想帮她,也想协助她治疗。” 本是无心地提及,何风听到这却很在意,多问了一句: “你协助她治疗?是她的心理医生给了什么建议吗?” “不是的,”吉霄如实回答,“是她发现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即使做那件令她害怕的事情也不会爆发惊恐。所以她跟我提出来说想让我协助她治疗,再做一些程度更深的尝试……我答应了。” 何风的神情变得严肃:“你跟这个下属开始做这种……‘尝试’,多久了?” “……我正式答应她其实也就是一星期前。清明假期。不过跟她变得亲近是从上个月就开始的。” “那你答应之后,具体都做了什么?” 想到交换,想到日出,想到春夜,吉霄心虚地挑能回答的部分答: “我跟她……我明知道有些要求不是出自她本心,但只要是她想要的,我都满足了。……我还按书上说的帮她改变对恐惧的认知,让她放轻松、多尝试。我和她一起做了那件引起她惊恐的事。那天晚上我们其实成功了。……不对,最后她还是被我惹到发作,但我给她吃了药,还有……” “吉霄,”何风听到这不得不打断老友,“听我说,别再协助你那个下属做什么治疗了。” 吉霄怔住:“为什么?” “因为她有心理疾病。”
第46章 动机 “有心理疾病又怎么样?”吉霄被这种说法激怒, “你自己就是医生还讲出这种话?!她只是她而已!” “你冷静点,”老友的过度反应让何风心升诧异,同时断定她一定还有其他隐瞒。但何风没有说破, 只是平心静气地解释: “我那句话想提醒你的并不是那位下属跟别人不同, 而是你自己。你根本就没有应对心理疾病的技巧、经验和专业知识,却莽撞地去接下了‘治疗’这两个字。你知不知道这种关系一旦确立,你在她眼中就不再只是个单纯的上司, 更是个治疗者。她会有意无意希望从你这里得到健康方面的获益。” “这是站在她的角度,接下来,说你们的关系。在心理治疗中,治疗者和病人之间的关系非常敏感,需要隐蔽, 保密, 还需要严格控制每一次治疗的时间长度, 因为双方不对等。病人把软肋暴露给了你,处于更弱势、更容易受伤害的地位。因此你对她必须投入绝对的客观与理性, 不利用她、不谋私利、不代入任何私人情感。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治疗和私交,你只能选一个。” 到这里吉霄不说话了。但是她想, 谁说暴露软肋就一定是为了治疗?她也把自己剖看给方知雨看了啊。那可不是因为她想从方知雨那得到什么健康方面的获益。 但是, 方知雨对她呢? “你不是专业人士,根本无法站确定你在协助治疗名义下所做的、所说的一切究竟有没有问题, 会不会给你的下属带去负面影响。反过来,她也会影响到你。所以别再碰什么治疗了, 把她交还给她的心理医生。让一切回到正轨对她好,对你也好。” 自己这位老友逢人就笑, 做事滴水不漏。却在今日表现出反常的焦躁——为了一个下属。向来把职场和私生活分得清楚、只看逻辑跟结果的人,在听完她提出的隐患后竟然反驳: “什么负面影响啊?我都说了, 她原本哭不出来。是我带她去吃饭,要她拿起摄像机,跟她看日出……她把我跟她一起做的这些事叫‘复苏’,你却跟我说这是负面影响?什么叫回正轨?让她开心不是正轨?”说到这吉霄更生气,“还有,为什么跟我提抑郁?我再外行也有基本常识!得抑郁症的人会寻死,但我下属那个病是害怕死亡,这两者本身就是矛盾的,别开玩笑了!” 防御反应,何风盯着吉霄想。因为无法接受、不能适应,所以愤怒到攻击,恐慌到逃避。 再次确认了对方在吉霄心中的重要性,何风冷静地告诉她: “知道吗,心理分析中有‘本我’这个说法。它是说我们每个人的本我中都包含着两种对立的冲动:对生的本能,还有对死的本能。人从来就是非常特殊的矛盾体,有正面情绪,也有负面情绪。其中负面的那些尤其幽深复杂,擅自介入很危险。你们两个现在的状况就像是不穿盔甲闯入了危机四伏的禁林……我看见了,所以我提醒。你觉得我是在开玩笑,那你回去翻翻手上那本旧教材,看看在里面能不能找到焦虑和抑郁共病的描述。” “而且吉霄,我从头到尾都没否定过你给她带去的一切正向价值,也没说让你跟她断绝关系。我的重点是:你们要必须结束‘治疗’这种提法。因为这背后有很多隐患。” 说到这,何风问自己的老友:“你究竟想跟这个人成为什么关系?” 专业咨询只能到此为止。因为接下来,面对至交,她又要说谎了。 “朋友。”吉霄面色苍白地说。 “那就先跟她做回朋友,”何风斩钉截铁,“不提治疗,你们完全可以继续一切交际:带她去吃好吃的,跟她去博物馆,去看电影,去旅行……都没有问题,以朋友的身份。本来她会求助于你,就说明了在她眼里你有那个价值,跟别人不一样。但也正因为此,你才更有必要跟她说清楚,把你们之间的关系理分明,让她停止对你身份的预设。” 都没有问题。那拥抱跟接吻呢?赤*裸相对,炙热地抚摸。哪一对“朋友”会做这样的事? 见老友仍不表态,何风一针见血:“你确定,你没有利用别人的疾病去达成某种掌控?” 多致命的一问。令她自惭形秽到想作呕:推却了那么多次,最终决定答应方知雨的理由是什么?真的只是出于利他的善意,没代入任何私人情感?真的没想过借此圈住对方、并且试图彻底改变她,让她以后不要再看向男人,而是看向她? 她根本答不出,“我没有”。 到此何风看透了一些事。但她知道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 “你别这副表情嘛……”医生装得一脸轻松地劝解老友,“一切说不定根本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你跟她走近也不过一个来月,别人可能根本没把所谓的治疗当回事啊,就是跟你口头一说?”何风说服她,“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她真的把你当成了治疗者,那也才过去一星期。无论是哪种情况,你现在去提出终止都还远远来得及。”说到这又谆谆告诫: “或许你觉得很难开口,会令她失望。但是吉霄,等拖到隐患爆发你再去跟她调整角色、整理关系,只会让她和你都更受伤。”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多懂这道理。总觉得别人都是傻子,自己聪明。 直到身在其中,她才深刻体会到有些话是理智的、正确的,却冰冷尖锐得像刀。 她把这刀插向自己。 …… 目的地就在附近,吉霄找合适的位置停靠。 自从昨日跟方知雨在地铁站告别,就像被打入地牢不见天日。到现在还在揣测对方那句“别说了”。表达的什么意思?心情好还是不好。如果心情不好,为什么? 在婚宴上也是,一直心不在焉。刷了阵朋友圈,终于被她从丸子更新的状态中捕捉到她们今晚联谊的用餐地点。刚吃完饭就跟一对新人简单告别,一路开到这里。 人是来了,但是要做什么全无定数—— 或许只是来远远看一眼,确认方知雨开不开心。 她自认看人很准,总能一眼就识破别人缺什么、想要什么,打蛇打七寸、一哄一个准。但她的清晰对方知雨是无效的。因为方知雨是个异数: 在杭州算情投意合吗?她觉得算的。她的心意虽然从来不是秘密,但到了那种关头还是直白到露骨。在春夜里抱着对方不愿放手,跟她说了多少次喜欢——在她面前她还剩什么? 但是回来路上探问,清醒过来的女人给她的回答依然没有改变。听过多少次了,都是她喜欢男人、对她没感觉,只是为了治疗…… 她能怎么办? 她不能怎么办。即便如此,她还是在方知雨家楼下吻了她。甚至想就这样吧。说她卑鄙也无所谓,她要利用方知雨默许的借口把这段荒唐的关系继续下去—— 如果上周没见过何风。 如果没从她的亲友、老同学、那个该死的心理医生口中听到危机和隐患,那么此刻她在哪?早该在哪间温室里跟方知雨继续美梦吧?女人会不会枕在她臂弯,让她抚摸她微笑起来的眉眼?…… 现实却是,别人找方知雨去联谊,她没制止。 其实何风的建议不尽然对。她知道的。要怎么对?何医生都不知道事情的全貌: 她跟方知雨之间的纠葛远比她能讲出来的更繁复、更久远。 纠葛让她昨天中午吃饭,表面不在意,心却全系在方知雨身上。看她对小宅无防备地扬起下巴,任对方亲昵地靠近她脖颈、挑起她吊坠。呼吸都在别人脸上,方知雨的神情却没有任何异样。对女人的亲近多不设防,是啊,因为是直女。 问她是不是恋爱了?她答不是。再后来丸子出现。问她去联谊吗?她拒绝了。为什么不去,难道恋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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