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来了才知道,蒙顶甘露居然不是一道普通的地方茶,而是渊源颇深: 相传西汉末年,蒙山寺有禅师在山上手植七棵茶树,年长日久,春生秋枯,流传至今千年已越。所以有诗云:“茶中故旧是蒙山”。就是说茶有千千万,但要论其中最久远的旧相识,还是蒙山茶。 而"蒙顶甘露",又是用蒙山茶制成的最为顶级的品类。难怪吉小红这样原本不喝茶的人,只饮一口也为之倾倒。 了解了背景,便情不自禁在感慨中回想起许多往事,又逢山中大雪。一觉醒来,茶山一夜白头。 吉霄大为震撼,当下就可惜错过了日出,决定明天补上。 翌日摸黑起身,到昨天看好的地点独自等待,看着天空从黑暗,到深蓝,到微光乍现,最后一片丹霞…… 雪霁初晴,银装素裹的茶丛遍染辉光,美得令人失语。吉霄激动地吸入冰寒的空气,只觉心脏都为之瑟缩。 可是昨天晚上,她还担心地问当地的种茶人,接连下雪,会不会冻坏茶? 却被告知冬天下雪是好事。这个时间还不到采摘期,低温能杀死虫害。等天气回暖、雪水融化,还能滋养树根,反而能出好茶。 想到这,更觉眼前的白雪之下,藏着整个春天。仿佛在告诉她: 只要有光,再潮湿的朽木也能再次发芽。 突然就很想打一通电话,打给某个谁。告诉她昨夜大雪,今朝日出。而她,想要重新开始。 但那个时候,站在雪山里,吉霄却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要将这通电话拨去哪。 跟学姐分手后,她一直肤浅度日。很安全,很欢愉,却不足以消解某些空洞的时刻。比如眼下,壮景当前,她的心却很空。这样的时刻需要更深邃的幸福才能慰藉,但她放弃了沉重,便注定得不到深邃。 也是那时,她才惊觉时隔多年,自己好像又站在灰色的分界线上。是在混沌中,才会伤害他人亦为人所伤,看自己既厌恶,又同情。 那之后回宁城,连夜场都不想去。直到几月后,在同性社区发现有人推荐了一个看上去氛围不错的音乐清吧—— 那里有钢琴。 第一次去白夜,就觉得来对了地方。当了常客后老板问她名字,她想了想,答: “时雨。” 后来跟故人重逢。那些无法言说的深邃到了方知雨口中,有了非常具象且简单的说法—— “认真拥抱”。 对了,她是想能跟一个人认真拥抱。想为她不顾一切,跟她纠葛缠绵,被她激发出占有,破坏,恨,与悲悯……那是爱的另一面,感官不能覆盖、理智无法解析,更不是肉*体所能企及。 在心最孤高的峰顶,欲望之火原来无法燃烧。想要取暖,只能依靠灵魂本身的温度。 那样的人可遇不可求,她能做的只有等待。等不来,也作罢。 然而命运却偶然地给了她回应,让方知雨重新出现在白夜,一个春天。 在时间失效、更为复杂的宇宙里,她和方知雨的交汇一定幻化过千万种结局。但在此世,在她可触碰、可感知的这个宇宙里,时间存在,因果流动。波函数的坍缩带来了安定,让她在庸俗中迎来奇迹。 曾消失的光经年后再次闪耀,这不是奇迹,是什么? 所以,她才会如此患得患失。 吉霄看着机窗外的层云。 1977年,比尔·伊文思录制了最后一张专辑。至亲至爱的离世,让他陷入低谷,在专辑里分别给二人写下两首琴曲。除此之外,这张专辑还收录了其他更消极的演绎,但是最终,专辑名定为春天—— 'You Must Believe in Spring'. 跟方知雨在白夜弹奏的不同,比尔·伊文思的版本实在谈不上温暖,反而沉郁、躁动。就像绝望地自我说服,明明不相信,仍骗自己一切会好的,会好的…… 只要春天到来。 1980年,钢琴手辞世。 月初,江玲梅打电话给她。电话里,女人讲出方知雨从未提及的真相: 谭野说,车祸那晚,在听到鸣笛后,站在白光里的人非但没有躲避,反而朝着车道迈步。 所以一切不全然是时运、是意外,更是方知雨自己的选择。 可是那天晚上,方知雨明明来找过她,却还是选择了放弃—— 在被方知雨放弃的世界里,也包括她。 …… 吉霄握紧恋人送给她的项链。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咳嗽声。
第77章 春雨 听闻吉霄突然变化行程, 不直接回家,而是改去酒店自行隔离,方知雨难免吃惊。 总觉得对方在隐瞒什么, 一追问才得知, 原来在飞机上,她听到有人咳嗽。 “还是谨慎点好,反正人都在宁城了, 不担心。”吉霄说。 人是在宁城,但回家还要再等十天半月。怎么可能不担心,非常时期。 这夜忙到深夜,勉强赶上公众号发送。神经紧绷,起身想去洗漱, 却突然双眼抹黑。 身体一有漏洞, 疫情以来堆积的负面情绪跟对恋人的强烈担忧便瞬间交汇, 让方知雨有了不好的预感。 又想到安眠药告罄,以及医生关于癫痫的叮嘱, 忧惧越来越盛,焦虑便彻底发作。 方知雨连忙掐住手腕, 却发现这一次, 想要安抚内心并不容易。 她甚至无法自控地想起两年前。 那时候,接连的失去使得春天虽然到来, 她却依然凋敝。不愿上班,不愿出门。 在像棺材般的盒子间里闷了数日, 唯一能令她分散些许注意力的,只有白夜的事。 清明假拿到小猫的骨灰, 她去白夜买过醉。那天晚上,酒精给她造了一个梦。在梦里, 吉霄突然出现在她身边。不仅如此,还同她搭话,问她—— “跟我走吗?” 她答应了,却最终逃走,因为怕对方认出她,怕自己本就破碎的心再次受伤。 等翌日酒醒,一切就变得不确定。却还是给她留下了一丝线索,一根稻草,一条向枯井中落下的绳结。 她想,至少要等到下次去白夜。 然而在那之前,先刷到一个视频。内容是记录小狗的安乐死。 主人说,一开始,她也不愿做这个选择,但是她的小狗痛得哭吟。因此最终请医生为它做安乐。 “针剂有两支,先麻醉。第一针,它就像睡着了。这段时间,它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的好觉。”主人说,“安乐的小狗是无法闭眼的,所以第二针,它再次睁开双眼。像平时那样看着我,而我就那么陪着它。……到最后,它都让我觉得还在那里,只是暂时离开。”…… 那天晚上,方知雨去花城面馆。在门外痴然等待,但谁也没有等来。 吉霄没出现,吉阿姨也不在,只剩她跟自己对话,独自琢磨着天意—— 那个时候,是不是应该接受宠物医生的建议?若不是她执念要去见好运来最后一面,是不是它就会少些痛苦? 还有妈妈。说“让我死”的时候,是不是并非只是为她考虑?如果死亡是解脱,那么活下去,是什么? 几日无眠,又被视频给予沉重一击。神魂不在,却仍记得戴上假发,想印证之前的梦是真的,想吉霄知道,她就是当时在白夜里哭泣的人。想问问她,那句“跟我走”还有效吗? 她最终没到达的河岸,吉霄去过吗?太妃糖过期了,还喜欢吗?下雨了,是不是就能回到过去,回到少年宫的门口,有人同她一起等在屋檐下。 她等在屋檐下,以为不会有结果。却见故人从旁边的川菜馆出来。惊讶地跟上对方,然后听到了那通电话。 听完之后,她想起方丽春那句,“要开心”。 一个不原谅她、不想见她、如今过得很好的人,自然不可能因为她的出现开心。而她呢,也并不想为了自己有出口去打扰这个人的平静—— 单是从旁看着吉霄的笑容,也足够慰藉,像冰原里感觉到温度,终于能呼吸。 能呼吸,却不代表能继续跟着她,看她如何跟别人约会;也不代表有勇气上前一步、豪赌一次,在这个身心俱疲的时候。 所以,她决定回家去。 走在去地铁站的路上,方知雨问自己如果开心是最重要的,那么无法开心,该怎么办?如果明天不会更好,还要继续朝前吗? 她在大雨中想了很久,都想不出答案。后来索性不想,想刚才看见的人,想吉霄笑着的侧脸,想下次能否再见。想方丽春说,世界很复杂,人心要像大海。想待会儿回家需要洗个热水澡。想装死这么久,也该找工作。做点什么好呢,去新地方,会遇见谁?…… 昏蒙地想着这些,白光亮起。她是太劳累,才会在那光里看见云雾,看见故乡,看见山间小路通往老宅。…… 那天晚上是个意外,但在那场雨中,方知雨确实一度迷失,感觉既无趣、又安静。之后绝处逢生,步步走到今日。再回首时,看到的却不是灰白—— 人生是走向坟墓的过程,但刚结束的这段路途分明不是凋零,反而像枯枝开出花来。 如果真的存在天意,那么上苍要借此告诉她什么? 至少,她要重新理解“无常”这两个字: 原本,它就不是一个贬义词。是说世事变迁,福祸相依。生灭转换,更像是一个循环。 方知雨拿出日程本,试着记下此刻—— “第五十一丧。老婆人到宁城,却不能回家,还有可能感染……本来就心烦,焦虑症还发作。世界毁灭吧,就现在!” 写完,就觉得出了口恶气。甚至看着看着笑起来,随后向前翻动纸业。 进烟雨后,她开始这个碎碎念系列。想着等她记录完八十一丧,头上的伤会不会恢复得好些?她能不能擦净窗户,试着重新开始?离吉霄更近些了吗?会得到原谅吗?如果可以,真想跟她做回朋友…… 那个时候,她怎么能说是对未来没有期许? 现在回看。曾以为到不了的远方不仅到达,还美丽得超乎她想象。好事已然发生,她心间的焦灼还不足以缓和一些吗? 方知雨闭上双眼,望向心中的枯井。告诉自己要接受它,就像接受死亡如影随形,因为原本死就是生的过程。它是无人能绕过的终场,是只放给一个人的电影。终有一日,她也会独自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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