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袭黛道:“……我是杀了,自己的同门。” “同门?这倒是有些稀奇了。”展珂有点儿惊讶:“你是误杀,还是说复仇?” “后者。我被他们排挤了很久。”江袭黛:“师尊总是让我忍让,但我忍得久了,却心中不忿,半点觉得不痛快。愈发想要弄死对方,然后我就……” 她很少有个人倾诉,已经很久没有同人讲过话了。江袭黛无所事事地,一面翻着书,一面说着自己坎坷的过去,又一面支起耳朵来听对方的反应。 展珂道:“那些都是他们唬你的,江袭黛。正如我的师尊,也总让我谦让着我的师兄一样,这种话听听就好。” “你师兄待你如何?”江袭黛想了想,问道。 提起师门,展珂有些意兴阑珊:“勉强。逢年过节给我捎点礼物,隔几个月问候着,没闹过什么矛盾。” “挺好的。”其实江袭黛心里想的是,这已经十分好了,可是她没遇到过这样的同门。 “小恩小惠罢了。”展珂颇为不屑:“再过些年,若我们真开始争阁主之位了,师兄岂会让着我?” “师尊从来只教导我不争不抢,而不教导师兄,因为师尊更属意他当下一任接班的。你瞧——这便是偏心。” 江袭黛拿指尖轻轻捻着衣角,支起了下巴,安静地听她说话:“当阁主又能怎么样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展珂道:“但人人都去争的东西,多半少不了好处。” 江袭黛轻轻吸了一口气:“我从前也如你这般想,去争,去夺,也瞧不起那群废物,只是后来……我发现我很害怕孤独,也很害怕被人忘记。” 所以她知道自己与人相处不好,那不妨听掌门劝诫,与人隔得远一些。 后辈不认识她的为人,但或许整个灵山派会记得她的名字。 她不是什么嗜血成性的小妖女,她是镇杀妖孽,诛尽邪祟的江袭黛。 “这有什么害怕的。强者总是孤独的。”展珂似乎很不理解:“你能从这种地方活下来,足以证明你很厉害。”这也是她愿意结交江袭黛的缘由。 “是吗。” 突然被夸奖了。 江袭黛虽是盯着手里那本书,但实则早就心不在焉,那张血迹斑斑的小脸,双眸微微翘起,很矜持地笑了一下。 所言有无道理,她并不知道。 但她很喜欢展珂。 这是江袭黛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展珂每次来拜访灵山派时,也总是顺道儿给江袭黛带点什么。时而是疗伤的丹药,时而是她喜欢吃的各类糖品。 她陪她闲聊说话,有时候还会分享一下外界的事。 光阴荏苒,一年又一年地过去。 江袭黛花了二十五年的时间,把整本晦涩的《焚情决》修行完毕。 她又花了五十年光阴,将缝隙逃出来的小魔诛杀殆尽。 往后一百年过得有点艰辛,中等个头的妖魔很是难缠,更有灵智,还时常是那些大魔头的手下。 她总是过得伤痕累累,满头狼狈。她不止一次趴在血泊里,看着阵法外一身皎洁的展珂,心中浮现起难言的自卑。 但还好,展珂和别人不一样,她看起来没有为此嫌弃过她,还会在她喊痛的时候特地去山下买糖,还教她哼了首小曲。 有时候江袭黛屡受重伤,几乎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她总是想起那个女子,然后又在死生之时顽强地撑了下来。 人久处于黑暗,有了这一点点光芒,些微的希望,便可以一路活下去。 哪怕江袭黛从未真正认识过展珂的为人,不明白她的喜好,也不曾探究她的内核,但江袭黛却并不在意。 时光又过了大约三百多年、或是四百年? 具体是多久,江袭黛真的记不清了。 她的实力在日复一日的捶打中变得强大,莫说是中等个头的妖魔,哪怕是裂缝中的一方领主,碰见这个煞神也要绕道而行。 最后江袭黛荡平了此处的妖魔。 打乱的魔气全部被她的灵力绞碎,和着它们的鲜血化为血雾一样的红。 久被妖魔破坏影响的这片山头,终于焕发了生机。 只是可能因为被结界阵法长久地和外界分开,这里的环境已与外界不太一样。 暗红色的土地上,生出了一簇簇鲜红的佛桑花,妖异诡艳,燃满了整个裂缝。 江袭黛在诛杀领主魔物时,无意拿到了一套称手的兵器。她料想可能是因为这把伞的影响,毕竟伞面上绣着的正是佛桑。 很漂亮,她很喜欢的颜色,鲜艳热烈,在夹缝中靠着一丁点雨露蓬勃生长。 展珂再一次前来时,不免为眼前景象所震撼。 血红的河流,大红的花朵。江袭黛还在老地方等她,只是形容已不似当年狼狈。 她的眉眼早就长开了,娇艳夺目,穿着一身蹁跹的赤色衣裳,站在花丛之中。 分不清是否是佛桑花的颜色更烈,还是站在花丛中的女人更加绚烂。 那女人走过来,伸手摁在结界上,波澜从她的掌纹荡开。 她眉眼舒展:“阿珂,你终于来了。我上次想说,听了你讲的那些风俗,我也想同你成亲。” “……”展珂委婉应道:“再等等可好?你如今困在此处,而我那边也是一派波谲云诡,谁有这个心力?” 江袭黛有些失望,不过拿出了拿自个裁衣裳的余下的一块布料。上面的针脚密密麻麻的,看起来缝得很认真。 她铺在上面,笑意又浮起:“好看吗?这还是你上次带给我的布料,出来以后我赠你。” “还不错。” 展珂勉强点点头,虽然她完全没看出来江袭黛绣的是什么。 江袭黛笑容微收,凝视了她半晌,“你在不高兴。又是你那个师兄在欺负你?” “算是。”展珂撩了一下耳畔的发梢,心情的确不好:“撕破脸皮了,闹得很难看。但他比我想象的还要谨慎一些,一时又想不到什么法子……” 展珂拿手比了一下颈部,意味不言而喻。 江袭黛:“这有何难?待我出去,会会他便是。” 展珂闻言笑了一下:“是吗?你要帮我杀人吗?” 江袭黛靠在结界上,稍微蹭了一下鬓发:“只是……阿珂,需得事先劳烦你一件事。” “嗯,你说。” “如今妖魔已平,这后山却久不见人来。你去帮我知会一声,让掌门把这阵法撤了,我便可以出来。” 展珂摇摇头:“江袭黛,你的师尊早就去世了。后面灵山派经几浮沉,发生事变,便又换了五届掌门。” 那双美目微睁,片刻后她喃喃道:“……我忘了,已经这么久了。” 展珂看着眼前的女人,算不上心疼。她笑了笑,只是觉得江袭黛有点可悲。 曾几何时,展珂就觉得这女人实在不该——她有如此逆天的实力,却任由自己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为了一点虚无缥缈的东西,把自己关在这里折腾那么多年。 笨死了。 但展珂没有选择告诉她真相,她还没必要在这个时候破坏自己和江袭黛的关系。 展珂:“没事,都是一样的。我帮你把新任的掌门唤来……不知是你们哪届的师弟,可能得是你的孙辈了。” 江袭黛点了下头,撑着伞目送展珂的背影离去。 这些年她只见了展珂一个生人,忽地一下要见到那些晚辈,江袭黛还颇有点不自在,她将她肃清的这片脏污之地重新整理了一番,甚至拔掉了一些长得奇形怪状的野草。 然后她整理了一下仪容,满怀期待地等着新生。 后山处冒出了一个人影,紧接着是两个,乌压压的人头汇聚而来。 来了这么多人? 江袭黛这一寻思着,倒还觉得他们挺隆重的。 其实她想说倒也不必如此,尤其是一想到这群人已经能当她的孙辈了——顿觉尴尬。要怎么表现才会比较像一个游刃有余的祖宗人物? 江袭黛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她撑着伞,眉眼冷淡而略显矜傲地站在原地。 为首的一个男子,束着玉冠,看起来像是掌门。 他蹙眉走上前来。 他视探了一周,目光完全没有和江袭黛接触,又连忙往后小退一步。 他回身道:“很好。没有松动的异常,但为了我灵山派长久的安稳,今日召集诸位长老以及内门弟子再加固九层,以免那魔头逃逸出来。” “是!掌门。” 江袭黛面露疑惑,缓步靠近了他,一指伸出,拿指尖点点结界:“年轻人,弄错了。此处的妖魔早已伏诛,只剩我一人,加固什么加固?” 但是好像没有人听她的话。 四周的长老纷纷响应,盘腿坐下,掌心的灵力从四面八方亮起,白茫茫地照亮了江袭黛一身。 怎么回事……这些人看不到她吗? 不可能,那不然展珂是怎么与她说话的? 江袭黛扫视了一番,发现自己瞥过去目光时,一些偷偷抬眼看她的小弟子连忙低下头。 风声把他们的议论传来。 “原来这就是后山禁地镇压的那个魔头?” “是的,不知是哪位能人志士收服的,一镇就是这么多年啊。我们宗门实在厉害。” “为什么不直接杀了魔头?” “废话,那不是杀不死吗。” “掌门勒令所有弟子不要来后山处修习,怕的就是把她放出来。” “怎么感觉怪怪的。我听到的传闻,难道这女人不是咱们的镇山祖师吗?不过哪有镇山祖师需要被压在结界里出不来的,多半是错谈了。” “不过我听早几届弟子说过,那里的裂缝里生了许多妖魔。”一个小姑娘蹙眉:“是一位前辈甘愿进入此地,为大家保驾护航。” 江袭黛的已经沉下的心,又再次提了起来。 她握着伞柄的手一片冰冷,甚至生了一层冷汗,微微颤抖着。 小家伙,是这样的。请继续说下去,告诉他们,她才不是魔物,她才不是……她是…… 心头的声音几乎哽咽。她是什么呢? 她在这里守了近六百年啊。 不是一眨眼一须臾,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而是每日腥风血雨,死生徘徊的六百年。 这六百年来,灵山派没有一日受到魔物侵扰,没有一个人死在这群妖魔的底下,甚至没有人再为此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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