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滴血渗透到铠甲内的衣襟,染红了白色的内裳,分不清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只是它与几十年前第一次上战场是一样的味道,刺鼻。 几十年来,早已经习惯,甚至他比医者还熟悉人体皮肉下的,心。 身下的马忍不住疼痛,将他甩下了马,回头望着身后的城墙,望着这阴暗的天空,心中猛然醒悟。 狂笑化作挥剑的力气。 因为周军攻商是在一夜间,百姓来不及撤离,所以沫城还剩下许多人,忠贞的官员,逃走的大部分是宗室,大贵族。大部分都往南逃了,侯府外守着府兵,将侯府围得死死的。 没有人敢进去,也没有人出来。 昨日破晓到入夜,再到今日拂晓,算着时辰如今已是日落时分,只是今日没有太阳,天边一片阴沉,院中刮着寒风。 这风不再似昨夜的温柔变得狂躁,将盆栽里的海棠再次打翻,含苞待放的花苞被撞下几颗,呈伞状的枝干折断几根。 “夫人...您从昨儿到现在,两天没有吃东西了。”女奴从后厨端来吃食。 只是抚琴的仍旧丝毫不动,琴声慢长,随着寒风飘在这院中,寒风凉,琴音更凉。 远山扶起那盆海棠。 “夫人...您,” “我就想知道前线的消息。” 寒风吹起亭内抚琴人的青丝,琴旁玉珏上吊着的红绳晃动在桌边。梧桐琴身中间隔空,似乎还缺少着什么。 长剑被挑落,他从腰剑抽出一把玄铁短剑,这剑似乎要比长剑更要锋利,划过之处鲜血不涌,但是人皆应声倒地。 镇南侯府门口铜铃声急促。 “这都两日了,为何还闭着府?”石像镇守的门口,女孩看着紧闭的大门焦急问道。 看着年纪才不过十一二岁,只是样貌与气质给人感觉不失大家风范,府兵认得她。 “公女,将军下的令,不允任何人出府。” 女子颤笑,“可笑,你家将军如今在前线作战,何来下令,封府是做什么,如今的局势人皆逃,他为何要封府?” “这..”守卫们摇头,“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好言劝说无用,骂也无用,女孩攒着自己端着的双手,瞧了好久后无奈离去。 “爹爹,您快想想法子吧...” 国将不国,臣亦无用,战场是军士的阵地,他身居王都,手中大权早已经被架空,况且如今三公五司六卿几乎悬空。 吴世齐能做的,便是待命,听命。 “镇南侯下这个命令,是在保护他们母女吧。” “他们不是说战火都打到牧野了么,牧野距王都这么近,侯府封府这是在保护?” 吴世齐愣看一眼这个已经长大的闺女,“我问你,若是你所爱之人以命护天下,你会不会跟着去?” 吴苓点头。 吴世齐拉过女儿的手,“所以你明白了么?她们不会有事的。” “那牧野能守住么?”她皱起细细的眉毛,小声道。 吴世齐朝西边日落的地方看去,西边什么都没有,只有灰蒙蒙的一片,他收到消息,天子已经遣返王都了。 于是沉默着。 吴苓挣脱出手,失神道:“若是歌儿知道,该如何的伤心啊。” 自幼无母,这种滋味,是她亲身体会了十多年的,女孩心思渐熟。 吴世齐手中一空,不自禁的捧起了双鬓的白发,多年前有所好转生黑时,在几年前这如雪的颜色就再也没有变过。 背着手走到院角的桃树下,盯着树干上那几个愈合的差不多的裂痕,眸中渐湿。 “公子,牧野失守,王上回城了,召您过去。” 上午之时,守势正盛,联军久攻不破,商军大振,将敌军拦在城外。 城外堆积的尸体越来越多,平原上的枯草渐渐被血水淹没。 天色越来越暗,他的心中越来越不安,明明处于优势,利用地势死守,能守住的话就能保住这商的江山。 “师长,前方...微地国君公子启倒戈,已经联合衍公子的宗室军队反击过来了!” “将军,右翼被破,大批奴隶不战而...”禀报军情的军士被一支利箭射下马而亡。 “左翼阵脚乱,奴隶倒戈!” 三面被破,牧野成为强弩之末,是退还是死守,似乎有了答案。 鲜血从身上一直流出,从脚边一直流落到马下,滴在血泊中。敌军的利刃砍下马腿,马儿栽倒将他甩下了马。 天空闷雷作响。 原来不安,是自己的生命力在流失,是从未感觉过的乏力。 联军齐整的羽箭如雨般的射向商军。 千军万马中,原本人数较多的商军如今被团团围住,周军的先锋郎高坐在马上指挥着厮杀。 羽箭射向南仲,从臂膀刺穿,周军的下级将领趁机将他手中的长剑打落,心中激动道:“若是能取此人首级,必定名扬天下!”岂料反被他另外一只手迅速抽出的短剑划破喉咙。 此次攻取牧野,姬郜特自荐为先锋郎将,带兵冲锋陷阵,亦冲在最前面,最是骁勇。 被围攻下,周围的人渐渐的倒下。 傍晚时分,天更加灰暗了,响彻的山林的呐喊回声逐渐减小,战争已接近落幕。 “我们又见面了,南师长!” 多年不见,那个少年已经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青年,身姿更加挺拔。 飞廉劝其弃军撤退,被他否定。 他知道的,这次,逃不过了。 人声厮杀声音从他耳边慢慢消散,城墙上洒满鲜血,躺在刺鼻的血泊中,眼前只有灰蒙蒙的一片。 万箭穿心,他见过不少敌将因此而死。 身体的鲜血与温度慢慢在流失,感知从四肢消散一直朝大脑靠近,“原来,这不是梦啊!” 原来,梦是真的啊! 人在将死的时候,都会将生前遭遇的种种回想一遍,三十年如一日,是为了什么。 城破国亡吗? 从卑贱低下到满身荣耀站在天下的顶端,他将人间冷暖全部都走了一遍。 为国捐躯,流传千古,这不就是武将的宿命吗,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可是为什么,失去知觉的身体感觉不到疼痛,唯独那颗心,那颗心还在痛着。 模糊的视线里,频频浮现着人影,他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可是似乎明白的有些晚了,“今生遗憾,唯你而已。” 这一世以江山为己任,持枪纵马厮杀在万军之中护着天下人,却不敢回头将心中所爱之人佣紧怀中。 “仲儿,你想明白了吗?” “师父,仲儿想明白了。” “江山,就是你的命,而她,是你续命之人。” 右手紧握着短剑,左手覆上了胸口,胸口鲜血涌出的地方,藏有一缕秀发。
第125章 人尽琴音绝 灵魂飘于太虚, 是他最后的残念与不解,“师父,阿淑她究竟是什么人?” 魂魄散尽那一刻才得知, 原来天将天下看的这般严, 原来子淑那墨绿色的眸子, 与自己一般不老的身躯, 因她的确非凡人。 河流有河神以水中蛟为治,山林有山神以千年梅树为神而统, 东海有龙为王,天上有长生总管三界。 原,子淑是神与人所生。 牧野一战以宗室倒戈而战败, 联军俘虏数万商军, 飞廉率残部从牧野退逃。 从牧野败退的禁军一部分朝王城退回。 沫城的东北角,大山中的冬日的荒凉尽数随风飘来,不复生机, 不见希望,不等留人。 今日的风也带着一股嘲笑,让人胆怯的止步于家门。 凄凉的琴声停在曲半, 余音突变, 原是弦崩,原是抚琴的手在滴血。 断开的青弦上, 抹了鲜红的血。 风吹得狂躁, 脚步走得也很急切,连厚厚的绒衣都被风吹的紧紧贴在身上。 垂地的广袖举起, 藏在袖子里的头稍抬, “牧野,败了!” 手在滴血的人丝毫不动, 眸子里平静如水。 弓着身子旁边的人猛然跪下,额头磕在青石上重重敲响,半晌后额前黑红,“夫人...您杀了远山吧,远山...”他言止,此时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牧野失守,是在他倒下的那一刻。 西周的青铜簇从她的心脏处穿过,一支,两支...到最后,已数不清,周军的长戈锋利无比,周军的士兵丝毫不手软。 倒在地上的最后一刻,他的手中仍旧紧紧握着一把带血的短剑,只因为手指紧握的剑柄上刻了一个淑字。 泪痕被鲜血覆盖,无人知道这个纵横沙场一世的将军,在死前涌过泪。 西周在确认他死后在军中大呼,敌方主将已死。 牧野的商军听闻后吓的彻底溃乱,原先抵抗的商人也都丢下武器向后逃,率军将领斩杀叛逃的士卒与奴隶都无法阻止溃散。 支撑他们战斗下去的希望,已经变成了恐惧。 副将飞廉率骑兵杀出一条血路,将南仲的尸体从万军之中带出,之后一路拼杀带着残余部队向王城逃回。 自此,牧野一战以西周以少胜多,以商惨败告终,而那一生未打过败仗的将军,败于此,亦折于此。 牧野失守,百里之地皆平原,王城危在旦夕。 在攻取牧野后联军大肆扩散商军神将阵亡的消息,消息传遍九州,乃至东夷。 于此,东南,西南,等原先忠于商的诸侯开始犹豫出兵救援,商王都沫城孤立无援。 沫城上空响着闷雷,天色灰暗,如同压着巨物,让人喘息不得。 望着九华宫内的枯死的海棠,女子手里牵着一个穿的似包子的小男孩,看着年纪应当不过两三岁。 “娘娘,大王回来了。”春橘将头低的低低的。“大王一回宫便召见了丞相以及司正大人,如今出宫赶去镇南侯府了。” “大王可有拖什么话来九华宫。”清儿问道。 春橘摇摇头。 女子颤笑一声,“我想她,大概再也不会想来后苑了吧。” “娘娘,您和武庚王子都还在,大王他...” “牧野失守了,她心里明白着呢。”己妲蹲下,将武庚抱起折回殿内。 侯府的禁军悉数撤走,编到城防营中去了,先前部署的城防如今更加紧张了,私兵,奴隶未走的尽数拿来充军。 牧野是最后一道防线,而他们认为真正的最后一道防线,其实就是牧野率军的主将,将在城在,国在。 寒冷的风吹散着人的秀发,红衣脱下后是一身素缟,东北的镇南侯府白绫长飘于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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