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敲了敲门,不等门后的人回应就直接推开了门。 他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外看着屋里昏暗的环境,淡淡地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今天的晚饭有玉米跟土豆,你想吃什么?” 夏回清的听力很好,甚至好得接近变态,而床跟那间屋子的距离不过三十米,所以即使捂住了耳朵,即使夏莫听刻意压低了声音,她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听到屋里传来腐朽的女声,“土豆吧。” 那道听上去极度虚弱、沙哑无力的声音,是她的妈妈,是她只在出生时见过一次面的妈妈。 她刚出生的时候太小一只了,看着总像是随时都要断气,所以她爸妈想扔掉,是夏莫听强硬地把她抢了回来,一边紧抱着她一边哭着喊:“我能养活!” 因为实在拗不过他,而且家里也需要他来养,所以爸妈没再说什么,只是盯着被夏莫听护在怀里的她看了很久,然后沉默着转身回了那间屋子,关上了门。 她已经不太记得清他们的模样了,但她永远记得他们看着她时那哀痛绝望的眼神,以及妈妈眼角的泪。 之前有一次她实在是太想妈妈了,所以在夏莫听询问时偷偷睁开了眼睛。可她却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到无尽的黑暗。她愣了愣,还想探头往里看,屋里瞬间就响起一声训斥:“不许看!” 她被吓了一跳,立刻捂上了眼睛,可是夏莫听事后还是打了她的手心。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那么生气的哥哥,那么生气却又哭泣着的哥哥。 自那以后她就再也不敢偷看了。 她抿抿唇,紧闭着的眼睛因为用力过度而颤动着。 夏莫听瞥她一眼,见她乖乖的,于是又问:“爸呢?” 屋里沉默了好半晌,妈妈的声音难掩疲惫,“他走了。今天早上我伸手一摸,就已经凉了。” 夏莫听沉默了。 夏回清闭着眼睛,没法看到夏莫听的神情,只能脆生生喊:“哥哥?” 夏莫听嗯了一声。 夏回清声音有些哽咽:“爸爸死了吗?” 她其实知道夏莫听小的时候父母就接连离世,但她一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候。没想到会这么快,可他才刚能背起一筐玉米。 而且,那也是她的爸爸妈妈。虽然只见过一面,可依然能感觉到他们的爱的爸爸妈妈。 她此刻的心痛与悲伤都是真的。 夏莫听看着那蹲坐在床上、明显看出在不安的妹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夏回清等不到回答,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只好又问了一遍:“爸爸呢?爸爸真的死了吗?” 夏莫听依然回答不上来,反而是门后的人沉声说:“嗯,他死了。” 夏莫听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撇过头去,轻咬着下唇,略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 夏回清放下捂住耳朵的手,眼睛依然闭着,问:“我能看看爸爸吗?我想知道爸爸长什么样子。” 屋内再次陷入沉默,夏莫听低下头,眉毛紧拧在一起,咬着唇压制自己的哽咽,深呼吸几下后抬起头,满脸恳求地看着屋内。 可是妈妈毫不动摇,声音却弱了:“不能。” 夏回清猛地睁开眼睛,悲愤道:“为什么?!” 妈妈就像是一个无情的机器人,无比冷漠:“没有为什么,不能就是不能。” 夏回清咬了咬唇,眼眶蓄满了眼泪,却又倔强地不让它们流下。 她死死地盯着门后那深不见底的黑暗,片刻,才颤抖着问:“那你呢?我能看看你吗?” 她听到门后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 夏莫听红着眼眶,跟她一起看着屋内。 气氛就这样僵持不下,夏回清只是固执道:“我想看看你,我想知道我的爸爸妈妈长什么样子。” 妈妈声音又弱了,这次似乎还有些抖:“别人的爸爸妈妈是什么样,你的就是什么样的。” 夏回清开始扒着床沿要下去:“骗人!每个人的爸爸妈妈都不一样!都是独一无二的!我只想要我的爸爸妈妈!” 她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后仰,眼看着就要头部着地。 夏莫听心下一紧,立刻就要跑过去,却有一阵风从他身旁刮过。 那道身影闪身到了夏回清身边,眼疾手快接住了她。 夏回清死死扒住那人,手上揪紧了那人的衣服,声音哽咽:“妈妈。” 妈妈只是抱紧了她,嗯了一声。 夏莫听也走了上去,默默地拥住母女二人。 他摸了摸夏回清的头,声音带着哭腔,温柔道:“好了,睁开眼睛看看吧。” 夏回清这才抬起头,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还没等她自己抬手擦掉,就有了另一只冰冷的手替她轻轻地擦掉了眼泪。 她终于看清了自己妈妈的样子。 妈妈比她记忆中的又瘦了些,脸颊凹陷了,衣服下好像是镂空的,空空荡荡,似乎只剩下骨架子。 夏回清仰着脸,嘿嘿一笑:“妈妈!” 妈妈猛地抱紧他们兄妹俩,哽咽着应声:“嗯。妈妈在。” 三人就这么紧拥在了一起,屋内一时只能听到抽噎声。 没多久,妈妈松开了他们兄妹俩,抱起夏回清,把她放回床上,用小毯子盖住她,轻声说:“转过去面对墙,闭上眼睛,不许回头看。” 夏回清知道他们想干什么,手拉住妈妈,小声说:“我真的不能看看爸爸吗?” 妈妈摸了摸她的头,说:“记不清爸爸的样貌也没关系,小清,你只需要记住爸爸其实真的也很想爱你就够了。” 夏回清抬头看着她,问:“那妈妈呢?” 妈妈手一顿,“我也一样。” 夏回清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妈妈强横地转过去。 “不许转过来,绝对不可以。” “……好。” 夏回清抿紧唇,低下了头。 她突然感到有干燥柔软的东西贴近了自己的头。 那是妈妈在她头上印下了一吻。 妈妈说:“无论是我,还是你爸爸,真的、真的很想爱你们。” 第3章 只要哥哥跟他走 夏莫听帮忙扶着爸爸的尸体,同时还不忘了检查夏回清是不是真的听话,再三叮嘱:“不许转过来。” 夏回清噘了噘嘴,不甘道:“知道喔。” 妈妈吃力地背着爸爸的尸体,绕到屋后面,放到一旁的小土堆前面。 夏回清竖起耳朵听了听动静,然后悄悄挪到了窗边。以她的耳力,这点距离也能听清。 夏莫听沉默地用铁锹在小土堆后面挖着地。 妈妈看着那坑越挖越大,起身拿一张破席子一裹,就这么推下坑。她拿过夏莫听手上的铁锹,一言不发地填土。 直到干燥的黄泥堆成土包后,她把铁锹丢到一边,瘫坐下去。 夏莫听跟着在她身边坐下,抱着膝盖,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妈妈转过头去看着他,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脊骨,笑着说:“摸着多少还是有些肉的,不像你妹妹,一摸只能摸到骨头。” 夏莫听也笑了:“只剩骨头那还怎么养家呢?” 妈妈垂眸,低声道:“是啊,只剩骨头还怎么养家呢。” 夏莫听转过头去看她,半晌,小声问:“你也要走了吗?” 妈妈身子一顿,抬头看了看那已经黑透了的天,甚至都找不出星星,只能看到一轮明月孤寂地挂在那儿,固执地散发光芒试图照亮这片夜空。 她突然问:“你为什么给你妹妹起这样的名字?” 夏莫听也跟着抬头看,笑了一声,刚还混沌的眼眸瞬间清明:“她出生在月夜,我就去问了村头的疯婶,她念过书。我就问她有没有什么跟月亮有关的书,我想给妹妹取名。她问我想要什么意境的,我说意境是什么,我不懂。她就又问我看到妹妹的第一眼是什么感觉……”说到这,他话音一顿,朝月亮伸出手,似乎想抓住点什么。 他轻声说:“我说妹妹看到我的第一眼就朝着我笑,我告诉疯婶,我想守护住那个笑容。就算再艰难,我都想让她永远不会衰败。” 他转过头看着妈妈,眼睛里闪着点点光亮,说:“疯婶告诉我,有一首诗意境很美。‘明明明月是前身,回头成一笑,清冷几千春’。她说妹妹可以取‘回清’两个字。” 妈妈忍不住问:“是什么意思呢?” 夏莫听循着记忆一字不差地复述:“皎然的明月是前身,会是谁的前身呢?回头的一笑,清冷了无数个春天。” 妈妈呢喃道:“清冷了无数个春天……”她笑了笑,看着村口的方向,说:“这场罪恶的大火确实需要冷却,苍凉的冬天也该过去,迎来生机盎然的春天了。” 夏莫听闻言低下了头,片刻,抬起头坚定地说:“会的。” 妈妈侧过头看着自己早早当家成熟稳重的儿子,伸手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头,说:“莫听啊,捂住耳朵,不要去听那些污言秽语,不要走进那场大火,也不要淌入那篇浑浊。大胆地往前走,带着你想要的闷头往前走。” 夏莫听眼眶红了红,小声说:“你也要走了是吗?” 妈妈低下头,说:“我走了后,你也别让小清看见,你爸爸说不要吓到她。” 夏莫听忍着哽咽点点头。 妈妈笑了笑,说:“我们去找李叔吧,听说他不知道怎么弄来了一个相机,我给你兄妹俩拍个照。” 夏莫听问:“那你呢?” 妈妈眼神暗了暗:“我啊?我就不拍了,太丑了。” 夏莫听说:“小清不肯的。” 妈妈张了张嘴,低下头想了想,说:“那就拍一张吧。”她转过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走吧,我们先吃饭,然后去拍照。” 夏莫听点头,跟着妈妈回到屋子。路过窗子时,他脚步一顿,瞥了一眼窗柩上细微的尘土拖痕,皱了皱眉,低下头若有所思。 三人围坐在床榻上,夏回清沉默地啃着玉米。 夏莫听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又掰了小半根给她。 往常看到这半截玉米就会跳脚变着法耍赖的人,这会儿却只是乖巧地接过去继续啃了起来。 夏莫听动作一顿,无视了这段异常。 妈妈吃完土豆后,又掰了小半根玉米,她把剩下那节又塞给了夏回清,说:“再吃半根,你太瘦了,看着都不像4岁小孩。” 夏莫听见状,正准备说些什么。 夏回清却又沉默着接了过去,两截玉米轮着啃。 妈妈看着一儿一女乖巧的样子,眼神不自觉柔和下来,开口道:“小听,小清。” 兄妹俩同时抬起头。 妈妈看见他俩那同步样,没忍住笑出声,笑着笑着,她回头看着窗外,说:“我有个龙凤胎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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