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五文钱的续力,马车叮呤哐当停在一家医馆门前。陈洛清小心扭腰前倾,掀起草帘看去。 百和堂,匾额正式,门脸三开三进,确实不小。陈洛清下车抱住卢瑛的腰,护她跳下站稳,便该给钱了。 她伸手进布袋,随手掏出一块银子要递给车夫。车夫看那银子大小,都不需要伸手去接,急躁摇头:“找不开!” 陈洛清愣住,一时没明白车夫的意思。二十年来,她极少有银钱过手的事。虽然知道千文为一两,但仅限于算学范畴,没有真实观感。骤然间,她不知该给哪块银子才能等值三十二文。卢瑛见状,知道陈洛清又遇到难题,只能挺身而出。 “我来吧?” “嗯。”陈洛清顺坡下驴,大松口气,赶忙把钱袋塞给卢瑛。这小袋碎银子虽是她所有家当了,轻易交给恩人,倒也心甘情愿。 反正卢瑛腿断,跑不了。 卢瑛探指进袋,摸了一回就夹出块最小的银粒,放在车夫掌上。车夫看了看银粒,话都不用多说,攥紧拳头扯马走了。 陈洛清接过卢瑛递回的钱袋惊奇道:“那么小一粒银子就够了!” 卢瑛点头:“你的银子是银锭绞开的吧,色纯,可以铸锭,比普通碎银值钱。一两能换足千文。” “原来如此……”想到自己这包银子原来可以坐这么多趟车,陈洛清眼睛又亮了两分,兴致昂扬。 钱够,开头能做的事情就多了。 “我们快进去!” 陈洛清怕到了医馆门前反而耽误了,说时迟那时快地把单腿的卢瑛拽进医馆看诊。她俩运气还算好,赶上了最后一个看诊,再晚一会大夫就要收堂了。 凭这两章州农妇的倒霉摸样,大夫没有故弄玄虚,直入伤情望闻问切。卢瑛只是腿骨折裂,没有粉裂,没有碎骨,算是不幸中万幸了,只需固扎伤腿静养三月便可痊愈。大夫见她两摸样,知是外地遇难的穷苦妇女,只开了些化瘀通筋的便宜膏药,教陈洛清用夹板固定伤处的正确方法,叮嘱完三个月不能用左腿下地活动,便把她们打发出了医馆。 出了大门,太阳落山,余晖沁进街头瓦檐,也把陈洛清双眸刷上一层金黄。街上行人推车交错,担担擦肩,远远近近的炊烟渐次升起,这幅日复一日的晚归场景,让陈洛清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新画。眼波流转间,生动盎然。 “呼……还好没大事。”卢瑛自顾自松口气,对左腿能不能恢复如初终于放下心来。三个月朝夕相处,有足够的时间充分的机会来杀死陈洛清。 “是呢!你好心有好报的!”陈洛清比她还要开心,再一次郑重承偌:“这三个月你别担心,我养你到能活蹦乱跳!所以我们接下来是要?” “接下来……住店吧?”身处黄昏,心中石头又落了地,折腾了两天一夜,精神和身体都遭重创的卢瑛此刻疲惫至极,只想有张床,一头栽进去昏睡到明日晌午。 “对,住店。怎么住?”陈洛清不是推卸责任,不是偷懒要卢瑛这个伤员来拿主意。她是真的不懂,在向卢瑛请教,学习这个新世界。 但卢瑛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了,瞪着陈洛清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态:我很担心…… 让她养真的不会饿死吗?被我杀掉之前可不能饿死啊! 戒焦戒躁,戒急用忍,既然想杀人家就要对人家耐心。卢瑛暂且压下焦虑的心情,拄起手杖在这条街上踱了□□丈,选中了一家看上去物美价廉的客栈。她正要领陈洛清进店,被一把抓住手臂。 “住店需要户牒吗?”陈洛清神情认真,或者是一贯以来的谨慎。 她真的很在意户牒这件事。卢瑛心说公主殿下骤然跌入民间估计没有安全感吧,脱口笃定地安她心:“不会用到户牒的。说实在的,平常过日子要看户牒的情况很少。除非……” “除非什么?” 卢瑛坏笑,有意无意试探陈洛清:“除非官府找人,全程搜捕。那时候没有户牒就麻烦了。” “嗯……”陈洛清深以为是,点头自语道:“是应该早点搞好户牒,以备不时之需……” 哈哈,吹牛吧,你要怎么搞?你一个从来就没有户牒的逃亡公主,除非去黑市买。正常住店雇车都整不明白就别想黑市了。 卢瑛不动声色地嘲笑,进客栈行云流水般开好了房间。虽说是教陈洛清怎么住店,她多少有点显摆的姿态。陈洛清看不出她做作,只觉得她懂得多,全神贯注地在她身旁观察,学习这崭新知识。 小二领她们进了房间,送来一壶开水,关门退下。卢瑛眼光不错,果然房间干净整齐,房费不算贵。两人都是困乏至极,摸到凳子一屁股坐下,趴倒桌上。一桌两凳,正好够她们坐的。卢瑛刚趴下又挺直腰背,看向北面的窗户。窗户下是客栈的庭院,有树有花,趁这最后一丝余晖看去还算赏心悦目。 卢瑛正审视周围环境,忽地声后嗷得一声,惊得她立即扭头,望向嗷呜的陈洛清。 “咋了?!” “我有一个问题。”陈洛清又是求知欲写满一张脸。卢瑛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泥渍涂满整张脸上能看出求知欲来。 “你说。” “客栈的房间都是一张床吗?” “当然不……啊!”这下轮到卢瑛嗷呜了。她才反应过来,这间房只有一张床!
第八章 糟糕……卢瑛回想刚刚订房的过程,光顾着显摆自己江湖经验丰富驾轻就熟,没有注意跟掌柜确定细节。掌柜肯定是看着两人样子不像有钱,自作主张开了间单床房。她暗自用指甲扣痛手心,反省自己的失常。 想想这有啥好显摆的!自己不是这样的人啊!难道是公主殿下的奇怪影响了自己?和她在一起浸染两天自己的基本素养都丢了?不不,怎能怪人家,都是自己在公主面前一时虚荣心作祟…… “抱歉,是我没说清楚……我们找掌柜换间双床房吧。” “双床房除了多一张床,是不是要贵些?”陈洛清渐渐掌握到一些诀窍,能够举一反三了。 “那是。房间要大点,多张床也要算钱。” “那不换了呗。我们能省则省。” “可是一张床……” “我们一起睡呗,看这床还挺大的。” “啊?!” 和要被自己刺杀的公主睡一张床,这是卢瑛没有设想过的发展。她对这一决定的排斥好像要比惊讶公主主动要求和自己同床共枕还要强烈。 才认识两天就睡一起这不合适吧?这到底啥公主啊?不应该是雍容华贵清孤高冷遗世独立为啥愿和我这种看起来混迹江湖的无业游民睡一张床呢…… 算了……卢瑛扶额,劝自己不要纠结了:这两天已经确定她不是这种公主……等等,或许是她有别的企图,比如她并没有彻底信任我睡一张床好监视我…… “卢瑛。”卢瑛的胡思乱想被清澈温柔地唤回。陈洛清已经翻过床的那篇了,专心于接下来的打算。“腿疼好点吗?” “呃……啊,不说还好,说起就觉得疼了。”腿确实疼得厉害,床的事暂且放下,卢瑛的注意力回归到伤腿疼痛上面,想想今晚也是够呛。 陈洛清站起,把自己的凳子挪到卢瑛身旁,小心翼翼把她的伤腿托到凳子上放着,希望这个姿势能缓解她的疼痛。 “呼……这样好多了。”卢瑛额头沁出了急汗,抬起袖子一个劲擦,擦得脸上泥渍更糊了。陈洛清见她难受,想赶紧给她整上床睡觉休息,劈手把钱袋扯开。银子叮叮当洒开在桌面,被陈洛清拢手归拢铺在卢瑛面前。 “卢瑛,我看出来了,出门在外做什么都是要钱的。这些钱够我们洗澡、买衣服、买笔墨纸、吃饭、和后面租房子吗?”陈洛清没被一句辱骂挫败,面对新生活就要迎难而上。 卢瑛正想有事情转移痛苦,顿手肘在桌上,专注于陈洛清的问题。“如果……能穿就行能用就行,不太追求品质……洗澡,买衣服,买笔墨纸砚……”她拨出三块小银:“这些就够。这三块银子大概值六百文。店门口都会有店幡或是门匾,能看出在卖啥。你就去看起来齐整的店里买,先问价,开价离谱就走,不离谱就问有没有少,如果不肯少,你就考虑要不要买。几文十几文的东西就不要还了。”她仔细叮嘱,让自己看起来已经接受了陈洛清所演绎的身份。大户人家千金小姐,第一次出远门,没接触过市井,啥也不懂。 陈洛清认真点头,看来离谱不离谱的辨别只能自己现学现用了。 “洗澡要去澡堂。你先买好衣服再去,洗完直接换上。澡堂有伙计引着你,听招呼就是。”卢瑛不知不觉细细教导,好似怕陈洛清迷失在这烟火世界里。 “好。” “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夜市……如果是听到了宵禁的锣,赶紧回来。” 陈洛清持续点头:“你先休息,我去看看。”她把那三块银子小心放好怀里,又选了个最小的银粒攥在手心里,便将剩下的家当归拢袋中,塞到卢瑛手臂里,咧嘴笑道:“给你保管。我去了。” 趁着夜色未浓,陈洛清起身要为今晚寻个安逸,才走到房门口,又被身后叮嘱叫住。 “陈……知情,小心点!” 陈洛清侧首,半身笑容与门外走廊灯火一齐亮起。 “嗯!” 找到开房的店小二,陈洛清无师自通地把手上那粒银子给他,嘱咐他多注意卢瑛的需求,如果听到叫唤就赶紧去看看。安排妥当后,她轻快出门,跨步撩发钻进真实人间。 长风过街,吹得陈洛清满头乱发更加凌乱。她急急把额发拨到颊边,迫不及待地把街边市井气象收入眼底。 “啊……”陈洛清双唇半张,深深吸气,想郑重找一句好词来抒发此时的心情。 长陵山周围城镇处交通便利之地,算是远川国比较富裕的地域。如今她仰头看去,不再是院子上面那方小小天空,而是晴天万里,星河当空。街边长长两溜灯笼炉火,有卖炒饭炒面的,有立草垛插满糖葫芦的,有打了精致灯笼卖香粉的,有烟气腾腾卖温酒熟食的,有架子层叠卖神鬼面具的……人群熙熙攘攘,把摊子上的热气香气带向四方。 这人间初见,好巧不巧地还是繁华夜市。 陈洛清眼中光影闪亮,终于感慨出声直抒胸臆:“好想吃甜点啊!买去!”虽然这是难得的独处时光,她该好好想一想卢瑛的言行,以后的处境,查漏补缺,可是再没有甜食的抚慰,她便无法思考,懒得思考,脑中一团浆糊。怀里有钱,好手好脚,有嘴能问,愿望强烈,只差点心入口了,她一刻也不能多等,冲进眼前热火香甜光亮中。 如此劫后余生,与过去种种诀别,她连回头的犹豫都没有,纵身跃进这幅崭新画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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