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出力气和汗水就能赚到钱,没有天恩难测,没有阴谋与要挟。只有叮当作响的铜板和一兜新鲜的小鱼小虾。 陈洛清拿到报酬,身体的劳累都轻了几分。谢过大姐头,她拎起鱼虾揣好铜板,就向家里赶去。家里还有人等她。这种新鲜体验让陈洛清心中高兴有了具象,让她由衷地认为今天的辛苦是值得的。 钻进夕阳,欢欣雀跃。 柴火蒸的米饭,香气溢满厨房。卢瑛提前把饭焖好,好让陈洛清回来就能炒菜下锅吃个现成的 。她坐在马扎上剥豌豆,望着炉火出神。 不知道今天她找到了事做没……卢瑛不知不觉胸膛被陈洛清填满,无论手上在做什么,心里念叨的总是她。 画画?写字?给人代写书信?去大店应聘二掌柜?去画馆当画师? 卢瑛低头捏出一个干瘪的空壳,把它丢进炉火里。其实她觉得最大的可能就是陈洛清今天没找到工作。世道不好,活路不是那么好找的,就算陈洛清书画一流,一时间也不一定有合适的机会。今天找不到没关系,就算明天找不到也没关系,家里还有米有面有豌豆,可以对付几天。 所以怎么还不回来?没找到事做应该早点回来啊。难道是不好意思回来?笨蛋……正当卢瑛犹豫要不要出门去找找她。院子外响起了脚步声。 卢瑛眼中惊喜被火苗的光亮闪乱。她丢下豌豆,夹起拐杖三步并两步挪进院子,正好碰上陈洛清推门进来。 “知情!” “卢瑛!” 两人一起招呼,各笑各的,卢瑛指向厨房,陈洛清拎起网兜。 “饿了吧,饭焖好了!” “你看我带什么回来了!” 互相抢话后,就是都想让对方先说的短暂沉默。两人的期待碰撞在一起,却没能相融。太阳落山,月亮出。今晚月色皎洁,明亮照人,晚风平地起。卢瑛闻见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嗅。 嗅嗅。 卢瑛抖搂鼻子用力嗅了几下,皱起眉头道:“这啥味啊?” 陈洛清抬起袖子闻闻,恍然道:“鱼腥味。今天拉渔网去了,闻了一天这味,我都快习惯了。” 拉渔网? 可能是这三个字和公主殿下四个字太风马牛不相及,卢瑛没听明白。 “拉渔网是啥意思?” “拉渔网还能是啥意思,字面意思。” “你去看拉渔网了?” “不是看拉渔网,是我去拉渔网了。”陈洛清笑嘻嘻地探手进怀,摊出一掌铜板:“你看,今天的工钱!船主大姐头还送我一兜水产呢!我看着它们捞上船的,最最新鲜的!嘿嘿。”陈洛清神采奕奕地盯着卢瑛,骄傲之情溢于言表,就等着几句夸奖,告慰这一天的辛劳。 谁知,事与愿违。 叮当…… 卢瑛没有接钱,而是低头把铜板拍到地下,抓住了陈洛清因为脱力而颤抖的四指。掌上的勒痕在月光照耀下红肿垄起清晰可见。 “你真是个笨蛋……” 嗯? 陈洛清的喜悦僵在脸上,惊愕得半张着嘴巴闭不上。她实在想不明白,不夸就不夸呗,怎么还骂人呢? 卢瑛抬起头,上下打量被她一声笨蛋整懵了的陈洛清。早上梳理好的发辫又散出乱发,袖口衣角浸湿了泥和水,腰带上还蹭到了两片鱼鳞,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刺鼻的鱼腥味。手,两个手掌,布满了勒伤的红痕。 像有把匕首随着腥味在卢瑛的心脏上割了一刀,然后心血冲出伤口,窜上头顶,让她脱口就吼:“你咋能去干这个呢?!” 陈洛清是真的被她吼懵了,刹那间不由地回想自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吗?没有啊,卖力气赚钱,有什么不能干的呢?! “我怎么不能干呢?” “这种活……这种活是你这样的人能干的吗!”卢瑛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迷茫,忧急,心虚……在此时都汇成痛苦,忍无可忍地发泄。 “我为啥不能干呢?大姐头都说我干得好,你指责我什么呢?”陈洛清的笑容终于收拢,取而代之是难以置信的疑惑。她不知道卢瑛为什么发脾气,她只知道她的心情如同冰水浇头,晴天霹雳。 “我不是说你干得不好……你不该去拉渔网!” “那你说,我该去干什么?” “我都说了,你可以去黑市做户牒!” 陈洛清眉目顿立,断然反驳:“你还当真了!我才不做这种作奸犯科的事来赚钱!” “那你去画画,你去写字,你不是画家吗,不是书法家吗?!” “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用画画卖钱的。写字,我也不想。” “为什么?” “不为什么!”陈洛清抽回手掌,神情严肃起来。“卢瑛,我不明白。我不偷不抢,凭力气赚钱清清白白,你有什么不满?” “没说你不清白!只是……你怎么能去干这种活呢?那是苦力啊!你看你的手……” “手怎么了!我的手本来就有茧。”陈洛清提起右掌,展开在卢瑛眼前,新鲜肿痕下确实有个老茧。“这是练剑练的。虽然我没有练好,茧却留下了。我问你,我练剑是为了讨别人欢心,我去拉渔网是想自力更生养活我们,同样是磨出茧,谁比谁高贵?” “你……”卢瑛无法反驳,只能胡搅蛮缠:“难道就找不到别的活吗?” “有啊,但今天没有。最快也要明天。” “那你今天就不去干啊!家里有吃的,我们饿不死!” “你的伤要吃肉,吃鱼,吃荤腥!不吃好点,你的腿伤怎么好!”说到这,陈洛清委屈极了,明明带着新鲜鱼鲜回家做饭炒菜,却莫名其妙迎来这顿劈头盖脸的怒吼。她胸口压抑无法排遣,甩手把网兜丢到卢瑛脚旁,咬唇沉默。 “你干嘛这么对我……”卢瑛死死盯着那网鲜腥的鱼虾,极轻声喃喃:“我不值得你这样……” 她声音太小,陈洛清就算站得这么近依旧听得缺音吞字,但大体意思能够猜到,于是更加难以理解,不禁又开口反问:“你救了我,我难道每天让你吃不饱吃不好,你才满意?” “你真是个笨蛋!”卢瑛说不过,心中无明业火熊熊燃烧,只能先逃离这个锥心之地。她点拐杖剁地,竟一瘸一拐地摔门走了。 笨蛋,笨蛋。 这场完全在陈洛清意料之外的争吵从笨蛋开始,到笨蛋结束。挑起争吵的人现在摔门而去,留下被骂做笨蛋的陈洛清呆站在原地。 耳边尖锐的怒吼已经散去,只有虫鸣嘶嘶呀呀和晚风擦磨鬓角。安静下来了,陈洛清终于可以好好想想刚才发生的一切。 到底是为什么啊?
第二十六章 (倒v开始) 陈洛清正想思考, 一口气从胸口蒸上鼻腔,堵红了眼眶,在脸颊上泛开连绵的酸楚。 太委屈了。委屈到想哭又要忍住不哭。于是更委屈了。 从小到大她受过许多委屈, 都能理解缘由想通结果, 最终自我劝慰自我化解。像今天这样吵不明,看不懂,想不通还是第一次。 难道是看不起卖苦力?嫌弃做苦力赚的钱?卢瑛看起来也不是这样的人啊? 所以说到底是为什么? “哼, 有病吧!”陈洛清恨不得白牙咬碎, 狠狠骂出一句, 总算是解了点气。可这句话一出, 她转念想去, 又豁然开朗。可不就是有病吗!她就是个伤员啊!腿断着呢! 伤处疼痛强烈, 每天躺在床上无所事事, 走不能走跑不能跑,窝在家里, 心绪扭曲……陈洛清顿悟, 连连点头。 都说久卧病榻之人, 心神容易扭曲疯迷……不对啊, 她才卧几天啊?!不过……伤病剧痛之下,心绪不宁特别狂躁也是有的。 肯定是这样……可是就算是这样, 也不该对我撒气啊!我又招谁惹谁了呢! 这要依着陈洛清的性子,可不惯着这种没道理的脾气。你敢一言不合离家出走, 我就敢由着你去,有本事一辈子别回来。以前想离开公主府的门客, 她从不挽留。 可是……陈洛清仰头望天, 长叹一声:“哎……算我欠你的。”好像自从和卢瑛相遇以来,遇到不快事她都不能任性而为, 此时更是如此。还以为隐入江湖可以随心快行不拘于天不困于地,没想到竟然羁绊于身边有缘人。 这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人家救自己一命呢?谁叫人家的腿是为了救自己一命而断的呢? 大晚上一个断腿瘸子赌气离家,她实在不放心。更何况,卢瑛走了没人做晚饭了!干一天活晚上没饭吃还有没有天理人性了! 陈洛清打定主意气鼓鼓地梗着脖子去找卢瑛,不愿像卢瑛撒泼似地摔门,心头又憋着火,只好甩开自己袍摆,揉揉眼睛大跨步而去。 出门去,入夜来。 才出得院门,陈洛清就觉得晚风拂面,带着干爽的草木香,时而轻拉发梢,时而卷起袍角,像是安慰她难以言喻的憋屈。陈洛清彻解风情,闭目深深吸吐,心情开朗不少。夜不算浅了,月色更加明亮。她勉强收拾起心情,定睛四望。 快看看瘸子走到哪了。 还好不难找。卢瑛没有走远,就在邻居门前小路外那片野草深处。陈洛清找到她便放下心来,慢慢向她走去。只见卢瑛撑靠着拐杖,弯腰弓背不知在干什么。 像个大虾成精似的……陈洛清用今天所见水产来比喻,自觉十分恰当,差点忍不住笑出声。可是气难平,不是一句妙比可以抵消,她恨不得跑过去一脚踹倒卢瑛。可惜她毕竟做不出踹瘸子好腿那种缺德事,便耐着性子靠近卢瑛,站在她身后。 站在这,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陈洛清知道不是自己的错,哄人的话就说不出口。 凭什么呢?凭什么是我哄她?明明是她无理取闹。到人家跟前了,陈洛清又较上劲来,不由自主看向卢瑛以外的东西。看天,看月亮,看草,看风,就是不看这只大虾精。 秋草齐腰,随风成浪。陈洛清逃避与卢瑛说话,专注于除她外的一切景色。这两天忙于生计,都没好好看看家周围的山和草。不知不觉已置身于草浪之中,陈洛清抬手轻压草穗,那些身披羽衣的果实执拗地顶开她的手掌,傲然从风俯仰,与远处山林唱和。 远眺近眺都是天地自然,相得益彰。陈洛清暗自赞赏卢瑛定房的眼光,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如果不吵架的话,就更好了。 陈洛清正出神,卢瑛顿起拐杖转身,手上攥着一束花草。如此距离,两人四目相对,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却都神思偏游。 陈洛清出神于秋草清风,卢瑛出神于陈洛清。她曾广历天下,见识不少风流人物,甚至还有天潢贵胄金枝玉叶。看的人多了,遇到与众不同者,她总能见人想物。有的人英姿飒爽见之能想起弓马金戈。有的人温润如玉靠近便仿佛置身于沉香龙麝中。而陈洛清,不具象于任何固定物件。她像安卧在陋室里熟睡,像晒饱太阳溢出稻粟清香的枕头,像在小院破桌上啃骨头啃得嘴角挂油又像灶台下温暖金黄的炉火。眼下,她站在月下草浪中,被晚风吹拂长发,双眸就是天上的星辰。明亮、灿烂,辉映出宿命之笔,把此刻此景画进卢瑛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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