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安并不靠海。 李玉江的身上混杂的是泥土与鲜血,郑知微的鲜血那么浓重地出现在李玉江身上。 宋澜别过眼去,久了,只觉得太阳穴又开始突突地疼,她一步步往前,一步步贴近急诊,在终于步入急诊大厅时,她却像是卸掉了气力一般,瘫倒在地上。 李玉江想要去搀扶她,却被她一手拂开。 她微微仰头,看着蹲在他面前的李玉江,说,“你身上怎么这么多血啊?是哪里受伤了吗?需不需要叫医生给你检查一下...那个...我认识这里的医生,我....我自己也是这个医院的医生,你相信我,我们会好好给你检查的.......不然...你身上怎么那么多血啊.......”宋澜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她整个人蜷缩在墙边,目光直直地看着李玉江身上的污渍,做着一些否定,一些无畏的抗争。 李玉江没有说话,他垂下头去,默默流泪。 宋澜颤颤巍巍地撑着墙站起来,可刚一站稳,就又因为身体发麻而再度瘫倒。 覃欢出来时,就看到这样的宋澜,像遗落在沙滩上的泥娃娃,浪一冲,似乎就会垮塌。 覃欢有些不忍心,却还是走上前去,对宋澜说,“那个...宋澜,我们可能需要你签字......” “郑知微昏迷不醒,也没有旁的亲人的,或许只能让你签字。” 宋澜突然站直,背仍是靠着墙,她红着双眼,却一直坚持着没有落泪。 宋澜看向覃欢,说,“我签。” “你不看看什么情况吗?” 宋澜默然,拿过护士手中的笔,就在白纸黑字上庄重地落下自己的姓名。 “宋澜,郑知微需要截肢。” 圆珠笔笔头就猝然停留在光滑的纸面上,洇出一块不小的黑渍,宋澜顿了顿,可仍是咬紧牙关,写完最后一笔。 而站在一旁的李玉江听见后,却再也忍不住地埋头痛哭。他一个高大的男人霍然缩成小小的一团,窝在急诊大厅的一角,哭得太过凄烈。 站在他前方的宋澜却只是呆呆望着覃欢离去的方向。 她的左手按住不住发抖的右手,没发一言。 她觉得自己已经无法思考,似乎正是因为头发乱糟糟地堆在头上,才让她大脑一片混乱。她没有理会蹲在地上大哭捶地的李玉江,径直走到外面,感受着雨一寸寸浇灌着她。宋澜抬头望天,却什么也看不见,而只是这一瞬,她的泪就悄然滑落,混在雨里,不见踪迹。 宋澜安慰自己,“相信覃欢,相信骨科的医生,相信郑知微。” 她还安慰自己,“没关系,截肢也没关系,自己可以成为她一生的拐杖。” 她借由夜色,继续安慰自己,“她的郑知微,只要活着,只要..活着...就好......” 宋澜看不到月亮,也见不到星星,可她还是一遍遍祈祷,一遍遍祈求月夜星辉能够照拂到她的郑知微,能够让她安然地走出这个黑夜。 可这夜的宋澜并不知道,即便郑知微能够走出这个夜晚,但她最终只能有一个被水深深淹没的、颠倒的夏天。 日后的所有夏天,她都不再能穿上漂亮的裙子,洒脱地走在街上,走在她的身旁。 她可以走出这个黑夜,却最终走不出一个残缺的初夏。 宋澜不敢去想,她缩小自己,尽可能地缩干自己所有的情绪,站在抢救室外面,等待她的郑知微安全无虞地出来。 届时,她想,她一定会握紧她的手......说,“郑知微,我好想你。” ----
第五十九章 五月中旬,所有的城市都在热烈积极地欢迎夏天。 暴雨之后的北安突然有了炽烈的太阳,一日干燥地湮过潮湿。 在燥热之中,一只青鸟被掩埋入潮湿的雨季,而一只夏蝉攀附遒劲的树干,用蝉鸣替代春嚣。 烈火在燃烧,烧得浑身都痛,皮肤溃败,毛发焦臭,瞳孔里只有火,大火,燃得更旺的大火。 郑知微在这样的噩梦中醒来,她双眼疲惫,勉强着撑开,入目的是一格一格花白的天花板,在这之后,她松力,又再度昏睡了过去。 在清醒的这几秒中,她错过了陪在她床头的宋澜,错过了她的问候与安抚。 这些天来,一直都这样。 宋澜以为自己就要习惯,可每每看到昏昏沉沉的郑知微,她的心就似乎有利刃埋入,再狠狠划过。 “刚才又醒了?”覃欢看着呆愣站在床边的宋澜,问道。 宋澜点头,没有多言,只是从床头柜上拿起了一个纸杯,用手中的棉签沾了沾水,小心地涂抹在郑知微那干裂的嘴唇上。 “她住进来都快一周了,情况还是不太乐观。”覃欢看了看穿着隔离服的宋澜,“这些日子也把你累得够呛。” 宋澜回身,放下纸杯,看了看监护仪,轻声说,“不累。” 她的声音被口罩拢着,沉闷不堪。 覃欢皱紧了眉,抓着宋澜的手臂,说,“回去睡睡吧,你这才下班,总这样,身体遭不住。你垮了,郑知微谁来照顾?” 宋澜想了想,最终点了头,偏头看向覃欢,“我借你休息室睡20分钟,到点了叫我。” 覃欢没有应,只是带着宋澜离开监护病房,走到更宽阔的急诊大厅。 这里喧闹,这里匆忙,与方才形成了太多明显的对比。 覃欢觉得脑子嗡嗡响,总是有些割裂,她看着宋澜取下口罩后苍白的脸,忧心忡忡。 当宋澜终于躺到床上时,覃欢给她盖上毛巾被,轻声说,“别担心,闭上眼,好好休息一下。” 宋澜紧紧抓住覃欢手臂,“有事一定叫我。” 覃欢拍拍她的手背,“放心。” 她关上休息室的门,暂时给宋澜腾挪出短暂休息的时间,她打算让宋澜好好睡一觉,走时,带走了她的手机,拉上了遮光的窗帘。 覃欢脚步一动,再次来到监护病房,她看着躺在床上了无生机的郑知微,祈祷着,“郑警官,请你快快好起来...老宋她...快要撑不下去了......” 监护仪嘀——一声,机械地呼应着她。 覃欢摇头,叹着气走出了病房,有意地将自己投入忙碌的工作中去。 等到天幕已黑,覃欢才端着饭走入休息室。屋内隐隐有不安的呼吸声,是宋澜。 覃欢打开灯,又走近床,轻声唤醒了宋澜,“老宋。” 宋澜立刻睁眼,眼皮沉沉地压着,她的眼睛适应了眼前的灯光,撑着坐起身来,问道,“几点了?” “马上七点。” “不是说过20分钟就叫我吗?”宋澜神色焦急,一手拽掉身上的毛巾被,一脚已趿拉着鞋子,就要站起来。 “老宋!”覃欢稳住她飘忽的身子,将她按回到床边,“先吃饭。你今天什么都没吃。” 宋澜挣扎掉覃欢的手,抬头盯着覃欢,肿胀的双眼带着怒气,“你干嘛不叫我?!” “老宋你冷静点,郑知微那边有监护仪,也有医生一直看着,没事的,但你需要好好休息,好好吃饭。” 宋澜紧抿着唇,冷着神色,固执地就要出去。 “宋澜!”覃欢把餐具摔在桌子上,发出清脆又杂乱的响声,“你得空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让郑知微醒来后怎么办?她那么爱你,醒来后如果看到你这幅要死的样子,只会愧疚!” 宋澜背对着覃欢,双手紧握。 不一会儿,覃欢看着她的身影开始发抖,心下一软,快步走到她身旁,扶住将倒的她,“老宋,先吃饭。” 宋澜蹲在地上,紧紧地怀抱着自己,哽咽着说,“老覃,我只是...害怕......”她堪堪吐出这几个字,就再也没说了。泪水从她的眼底划出,垂落在光泽的瓷砖上,反射着屋顶的光,那般刺眼地刺红了覃欢的双眸。 她知道宋澜在害怕,她也知道她在害怕什么,因为害怕,她甚至都没有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昼夜不歇地守在郑知微身旁,只是因为,她那么害怕着郑知微再次陷入危急,而最终离她而去。 覃欢稳了稳,蹲在宋澜身旁,将她靠拢在自己的怀里,轻声安慰,“老宋,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嗯?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她凑到宋澜耳边,轻声说,“以前我追求郑知微的时候,看过她的手掌,她的生命线好长的,比我的都长,所以你别害怕,不要怕......” 覃欢发现自己只能反复絮叨这样的话,她明知道这样的话只能有太微弱的力量,它并不能真正帮助驱散掉宋澜内心宏大的凄凉与恐惧。 可她别无他法,她只是一个医生,一位再普通不过的急诊医生,她可以包扎,可以与死神抗争,但她永远不知道该用何种方法去医治一个人那坠落的心。 宋澜靠在覃欢的怀里,默默流泪。从郑知微出事以来,她永远都是这样,没有强烈的情绪起伏,没有大哭,也没有大闹,没有求救,没有歇斯底里,甚至,连悲伤时的哭泣都是那般静默,静默到,她们那般清晰地听得到墙上挂钟秒针转动的声音。 哒——哒—— 时间又过了几秒,可郑知微还未醒来。 宋澜端坐在郑知微的床边,看着洁白的被褥包裹着她的身躯,从上至下,行至双腿时,一边突然瘪了下去,像是一个气球,突然被尖锐的针戳破,泄掉了所有的气。 于是,这颗气球再也飞不往蓝天,破败地挂在春枝上,等到被当做垃圾收拣起来。 宋澜抹掉脸上的泪,将视线挪回郑知微的面庞。 她闭着双眼,如一滩死掉的湖。 宋澜似乎看到了一条道路开到她的脸上,一头是前段时间还开心地与她讨论小狗的郑知微,一头是躺在这里昏睡不醒,被切除左腿的郑知微。 这一条道路,明明就开在一个人的身上,却怎么可以开出两端不同的生命呢?宋澜不明白,她眼里都是灰烬,拼凑不出完整的路与桥。 正当她垂头落泪时,郑知微又再一次睁开了双眼。 她有些艰难地眨着眼睛,随后将视线从一格一格的天花板挪至身侧垂头哭泣的宋澜身上。 郑知微觉得眼睛涨涨的,她总觉得自己做了好些个梦,各种各样的梦,梦里的她总是很难受,而每一次挣扎着就要醒来时,就有更粗的绳索拽着巨石将她拉入更深的地方去。 而现在,她终于从梦的深渊爬了上来,爬到了宋澜身边。 郑知微想要叫她,张了张嘴,只能听见自己微弱的气息。 但或许是监护病房太过死寂,她那小小的声音却那般清晰地被宋澜听了去。 宋澜从悲伤中猛然抬起头,看着侧头看她的郑知微。 她听见自己的郑知微说,“姐姐......” 她叫着她。 宋澜站起身来,按响床头的铃,然后微微俯身,问,“郑知微,郑知微...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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