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将近半个月的外出摄影活动常盼还是能找出几张自己满意的东西来,回去后又过了半个多月,她整理好自己的作品,给周学姐看了看,然后请了几天假,去了滇城。 时隔多年蠢蠢欲动的心态又被撩起,等到了玉行斋的门口,她又有点忐忑。 风尘仆仆到底是什么,以前她总觉得方游无论从哪里回来,这个词都可以精准无比的扣在她身上,而自己,听到独属于方游的脚步声就迫不及待从凳子上蹦起来,跑到门边去等着,等她的姐姐钥匙插入锁扣的那一瞬间,打开门,扑过去。 她对自己的秉性清楚的很,记仇比记恩的多,但到了方游这里,似乎翻了个面,方游对她多好永远占据上风,而那天碘酒擦拭伤口的疼痛只是在刚回来的几个月里清晰无比,马上就被日益成灾的思念冲到了旮旯角,在动摇的时候才会被拎出来镇镇场子。 但现在“镇场子”的再积极踊跃也始终无法抵挡那种堆叠太久被一点甜勾起的勇气了,也许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乍然看到自己多年前想听却听不到的话,常盼觉得自己心里那点变扭终究还是消下去了。 她太清楚方游的性格了,坚强趋于冷酷,温柔又趋于脆弱,她对你的好如同春雨,润泽而无声,一对上她的眼,你那点希望对方娓娓道来心声的要求又无法说出口了。 本以为她们后来的关系会用“老死不相往来”来概括,没想到这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可惜她的一厢情愿也只是一时赌气,最心底的想法依旧是本能的去靠近,无论这几年经历过多少事,独自学会了很多,学会去承担了什么,到头来看到方游的脸,十几岁的自己好像隔着漫长的时光走了过来,轻而易举的改头换面,用那样的无理取闹去迎接对她永远保持温软的姐姐。 深巷里的这间小店每日都会来很多客人,五湖四海,来了没多久又去下一站,常盼最初登上玉行斋官网的时候看过简介,创店的时候是她们分别的那一年,其中的沉浮她没有细想,好多年了,她刻意的去回避在禄县的记忆,更别说回去看一眼,喜怒哀乐太过嘈杂的记忆,生活气息的太过浓重的筒子楼,她在常家的那几年明白了人分三六九等,而跟着亲妈那短暂的日子里,又被感情的三六九等砸的眼冒金星,太多纷杂不等她喘息就簌簌落下,一地的沧桑,漫长的等待。 以为会重新喜欢上一个人,其实也没有。 很多东西可以将就,不喜欢被人拍照片,久而久之也习惯了,不喜欢跟同事走太近,但年会还是不得不去,那就算了,但感情,真的很难将就。 她从出生开始就注定缺失某种长大必须要的养分,常家没给,外婆断断续续的喂了一点,而回到原点,生母毫无给予,那必须要的养分就只能是方游来提供,她提供的养分包含太多,以至于常盼从那个被定义为“姐妹”的牢笼里走出来,发现其他人想给的,即便是牢笼,也没方游打造的那个那么精美了,不冰冷,带着浓浓的市井气息,却没让人觉得厌倦,入梦都是对方怀抱的清冽气息。 兜兜转转,她在此刻才明白,她等了这么久,不过是想弄清楚方游的态度。 老天爷闭目养神了那么多年,终于愿意把目光分给她们,让她能在万千祈愿中,找到她喜欢的那个人书写的难言心思。 她站了很久,人来人往,好多人都好奇的看向她,戴着帽子的女青年满身风尘,盯着门店缄默不语,像是等待什么,又像是在最后确认什么。 正当常盼要抬腿走进去的时候,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腕。 “小盼?你怎么在这?” 玉行斋门外是条小巷,巷道墙壁上挂了一个青色的帆布,上面是篆书的店名,布角被风吹起,有点微微的晃动。方游站在这面墙布前,篆书劲瘦挺拔,直线较多,她也一样。 她走过的路在别人眼里看似坑洼不已,对她来说或许只是一条规划全面的路,连拐弯改道走的也是曲直的,做什么都凝重而认真,唯独感情是普遍悬针中的圆笔,不顿不折,一驻即收。 常盼想做那个一驻即收的末尾。 她转头,微风中望着方游有些讶异的面容,轻快的说:“来找你呀。” “找我打个电话,我来就是了,这样跑来跑去的,累不累。”方游把常盼拉进了店内,她那点老妈子的心态即便断了五六年在一瞬间还可以恢复原状,“先进来坐坐,外面太晒了。” 滇城的六月底已经热的不成样子,店内开着冷气,方游跟柜台的工作人员点了点头,走进店深处一个僻静的小院,有个小天井,隔绝了刚才一路走过来的喧嚣,又是另一层的寂静了。 还有点凉快。 檐下是一张古旧的木桌,方游拉着常盼坐下,给她倒了杯水,然后又去冲了壶茶。 常盼喝水的时候都要偷偷瞄着她。 前几次被不服输占了上风,她甚至不敢好好看一眼这个好久不见的姐姐。方游的成熟从她们第一次见面就能感觉到,而现在,成熟之余她那点冷凝更是入木三分,在那张天生带点严肃的脸上盘踞许久,加上一副冷冰冰的细框眼镜,更让人觉得她这个人是个顽固。 她还是瘦,估计老了也是个瘦老太太,冲茶的时候一丝不苟,连旁的眼神也不肯分给她。 茶冲好,方游自己倒了一杯放在桌上,常盼拿了去,一口就喝了。 好在是凉的,不然她这一饮而尽估计得烫出什么毛病。 方游有点无奈,她不知道长大了一向冷脸示人不愿搭理她的妹妹怎么找上门了,她自己再倒了一杯,准备拿起润一润喉的时候,常盼伸手过来,又拿走了。 “你等会,”统共就三个瓷杯,常盼用了三个,口红印大喇喇的印在上面,跟她主人一样张牙舞爪,方游顿时不知道如何下嘴,她犹豫了一会,干脆不喝了。 这个决定才刚做出没几秒,常盼唰的从包里掏出一张东西拍在她面前。 方游扫了一眼没在意,第二眼的时候一个激灵,伸手就要拿走,她难得的慌乱和羞赧过让常盼有些得意,她一把抓住方游企图拿走明信片的手,凑近,一字一句的说:“姐,今、夜、月、色、也、会、很、美。” 这一声姐,声调寻常,可常盼却清楚的明白,她那点怨恨消失的无影无踪,或许早就消失了只不过是她留了个虚假的位置,企图作为冠冕堂皇的理由,去攻击方游。 阔别六年,她终究还是选择心甘情愿的踏进这个牢笼,等待制笼者温柔的刑罚。
第52章 方游低着头, 她掌下是那张陈旧明信片,而手背感受到的是常盼手心的温度,她盯着自己几年前写下的词句,头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天意。 禄县是个小地方, 大多数都信佛, 对门的刘奶奶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去县郊的南山寺进香, 宋香萍也是,中老年人成群结队的挑好时辰上山, 又一同下山,方游从来没有跟随过。她实在没法去信神佛,寻常人家香烛一点,佛前一跪,求的无非是家宅平安,一年顺遂,而这些之于她都是一个奢望。 她养母去的很勤,可一室神佛并没有赐予她寻常人的家庭温暖,年复一年的祈祷, 那点病还是没好。 况且那南山山顶长眠着她的生母, 她也不太敢去, 怕还没走到半山腰就开始飞奔上前,三千神佛被弃之身后, 哪里抵得上同生母冰冷坟前絮语的重要。 唯一一次去求点什么, 也不过是路过顺手,功德箱里填进世俗的铜臭,换的一枚外观不错的平安符, 新年焰火在空中炸开,寺庙里诵经声空灵, 万家灯火皆在脚下,算是年与年之间的虚隙,她虔诚了那么一秒,自己前二十五年的人生没什么福分可以克扣,那就把之后人生的福分都压在这枚平安符上,不求上天额外的恩赐,以一种等价交换的方式,给予她放在心上圈禁在“妹妹”名义里的常盼,能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前头那么多年苦与不苦都熬过来了,之后的再苦,也没什么大不了了。 她的妹妹,独一无二的常盼,双亲犹在却全然不养,性情凉薄却残存一丝期冀,惟愿她此后无论在哪里,都不会被亏待。 实现这样宏大的愿望,哪怕只是等价交换,也需要天意,她那点只被允许在空无一人时探出头的心思只不过分出几缕寄托在万里他乡,却没想到多年后会被所寄之人亲眼目睹。 方游伸出另一只手,随手拿起一个杯子,喝了口茶,没想到嘴角正好沾上常盼故意留下的口红,她浑然不觉,目光停留在常盼的脸上,说:“我……” 常盼突然凑近,亲在她了她的嘴角。 方游:“……” 这么肆无忌惮的一口让常盼的心情非常愉悦,她捧着脸,问:“你什么?” 她对方游现在有些窘迫的神态特别满意,好像这一刻她才找到了对付她这个老顽固姐姐最好的办法,那就是不要脸。 “你都看到了。” 方游捧着小瓷杯,午后的阳光从瓦缝掉下来,落在她的发上,像镀上了一层金边,在常盼眼里,方游这个人有一种属于可靠的万丈光芒,这种光芒跟站在镜头前模特的耀眼不一样,她有点内敛,骨子里带着不知道哪来的拘谨,但行为举止却落落大方,让人找不到一点违和的地方,时间一久,那点落落大方成了她的躯壳,里面那个内敛而羞赧的灵魂藏得太好,以至于让她一度认为她的冷漠也是天生的。 但现在她明白,这种隐隐的疏离,也许是方游本人遮掩不安的保护色。 “然后呢?你对我,就这么没话说?”常盼挑了挑眉,她生的原本就艳,在方游面前卸下了那点冷,剩下的艳就开始咄咄逼人起来,挑眉的时候眼角的媚意像是一并飞了过来,只消一眼,就足够让人无力。 “那我说。” 常盼对方游的沉默已经没有办法了,她们之间的星河她之前没跨过去,是因为还畏惧被推开的疼痛,可那种疼痛她已经经历过了,尽管中间蹉跎了五六年,但起码不是回到原点。 “方游,”她拉住坐在一边女人的手,木桌原本冰凉,但手放久了,热度传导,也不凉了,她的指腹在方游的手背上来回勾划着,像是无意识的举动,可方游知道,她那个一直用灼热眼神盯着她的妹妹回来了,一个苦恼解决,随之而来的苦恼又接踵而来,她只觉得痒,但又没办法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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