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后挣了一挣……但挣不脱。 此刻,她被她的左臂抱得死死的。也不知一向任由宰割、毫无还手之力的少女,怎会突然爆发出这么大的力气。 甚至于,杀进心窝里的剑气,还在狠命地往里钻。 “哧……” 一声闷响,右掌饱含着剑气,从肩胛后脱颖而出,血雨滴滴答答落个不住。 花不二神智全失,半晌间动弹不得。 她怔怔望着前方,看着那双刚刚还温柔无限的瑞凤眼,此刻把伪装撕得一干二净,除了仇恨……就只是仇恨。 花不二不信。 她颤抖着失色的双唇,弱弱喊她一声:“……夫人。” 这一回,子夜没应。 她抱紧她,亲近她,凑到她的耳根旁。 声声血泪,字字铿锵—— “你害死我的萧姐姐…… “我要你偿命。” 花不二才醒了。 心里觉不出痛,恍惚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她的三从四德,她的蓝田翠玉的手镯子,她的桂花酒酿圆子汤,她的鸳鸯锦绣的肚兜儿,她寻寻觅觅的归宿,她以为的她和她的家,她的……她的…… 她那熬过了整整十七年,挨受了九九八十一重苦毒无间,烧不完、磨不灭的……执念。 只在这一声“萧姐姐”面前,粉身碎骨,什么都不剩了。 右手“波”一声拔出心口,她的血脏了她一身。 花不二魂身一倾,重重倒在床上。 血染了半张床。丹青遮不住,鬼火也洗不去。 洞穿的心口下,刺青一缩一缩地垂死挣扎。那双妩媚的狐狸眼,无神地半睁着合拢不上。 子夜用左臂支着身子,喘息很重,太阳穴“嗡嗡”地响。 她也不曾想,到头来会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杀掉这个厉鬼。 她憎恶自己的卑劣,也憎恶自以为卑劣的软弱。 卑劣也好,软弱也罢,这都是她的命。 ……她不想认,也不得不认。 看着血泊里只剩一缕残息的女鬼,子夜狠咬牙关。 她凝起右掌里所剩不多的剑气,待要送她一个痛快的了断。 ……萧姐姐。 我要替你报仇了。 五指收成剑势,直刺向女鬼的心口! 可就在剑风斩落时,她与她四目相及,眼前蓦然闪过一副陌生的光景。 ——幽暗的,阴冷的,看不清周遭左右,似地狱一般。 子夜知道,这是厉鬼眼里的瞬境,是她生前的所思所忆,所念所执。 在这不知何年何月的瞬境里,她竟看到,花不二一袭红衣跪在那里,怀里抱着早已尸骨寒凉的“夫人”,对着高高在上一团湛紫色的鬼火,哭得声泪难禁:“王上,您救救我夫人……救救我夫人……” 高处那鬼火烧得冷厉:“你若能熬过九九八十一重粉身碎骨,我便换她一条性命。” 花不二毫不犹豫地磕下头去。 鬼火缠身,刺青四起…… 一重跟着一重,轮回又是轮回…… 她呻吟,她怒骂,她痛哭,她惨叫,她死去又醒来,醒来又死去…… 却是由始至终,从没出口过一个“停”字。 …… 子夜心头巨震,血淋淋的右掌停在半空,痛得刺不下去。 纵使她为了萧凰,对她恨之入骨,可她的心也是血肉长的,也懂得何为七情六欲。 她的苦,她的痛,她的情,她的欲……她都尽收眼底。再深重的仇恨,又该怎么下得了手去。 …… 就在迟疑之际,身后骤然惊起一道疾风。这风声来得极是凶恶,连桃铃都来不及预警,子夜当机立断,猛一个回身将剑气甩了出去! “乒——”一声脆响,剑气撞上飞来的鬼火,如卵击石碎得无影无踪。那道鬼火不减迅雷之势,瞬间射穿子夜的喉咙,又往后一带,“砰”一声重重钉死在墙上! 子夜抓住刺穿咽喉的火刃,不仅拔不动一丝一毫,甚至能深深感到这阴煞的强烈,似比花不二还能差出个天渊来。 垂死之下,她不免震骇难当:来者究竟是何方妖孽,竟能远远胜过花不二,轻易把她碾压得尘泥一样? 错愕时,她看到对面的墙壁晕开五色,几缕彼岸花伴随无声的脚步漫入厢房。 左耳下的桃铃“砰”一声炸碎了。 随后,走进那一身紫与白交错的长斗篷。五官与手足都遮得极紧,除了身姿能看出是个女子,其余的辨不出一丝细状。 子夜全不知这女鬼是什么来历。但这一股子相隔甚远就能令她窒息的煞气,这沉到无声的步伐,这不怒自威的形仪…… 如绝千古,如临天下。 ……是王。 渐转模糊的视野中,她看到那凤仪凛然的女子走到床前,却对钉在墙上的自己视若无物,斗篷下的目光只落在奄奄一息的花不二身上。 随即,她探出覆着洁白手衣的双手,拈起一朵彼岸花,种在花不二心口的重创里。花色袭遍魂身,尸血很快止住,刺青缝合了贯穿的伤口。指尖拂过裸露的肌肤,鬼火烧出大红的衣裳,遮却了止于中途的不堪入目。 眼看这女鬼给花不二收拾得无比温柔妥帖,自己却还狼狈地钉在墙上,子夜无力地挣了一挣。是伤是死倒无所谓了,能不能给她也穿一件遮羞的衣裳。 那女鬼对少女的挣扎毫不理会。她微微倾下腰去,一臂搂住花不二的肩,一臂托在她膝弯里,稳稳将她抱起,转身走出了床帐。 子夜心想,该不会就把自己钉在这里,任她死去活来,自生自灭罢。 濒死之际,她听见那女鬼唤道:“奴兀伦。” 话音一落,子夜隐约看到那胡服裘衣的犬戎女鬼穿过纱帘,向自己走来,而后心跳一断,什么都不知道了。 孽海,危崖。 魔罗与奴兀伦出了画境,身后跟着两只穷奇。其中一只拉着轩车,车里铺了开明兽皮织的盘金毡毯,花不二盖着毯子昏睡在车里。 至于死掉的子夜,就随便裹了件长衣,几道铁索绑在另一只穷奇背上,粗暴了事。 然而没出两步,魔罗就停住了。 海风里,她嗅到一股强烈的气息。 缥缈的,凌厉的,令她心底生寒的……仙气。 ——是狐狸! 百兽仙家,魔罗没一个放在眼里的,可她唯独最不想见到狐狸。 她立刻拿出十二分的警惕,凝住魂身,往海雾中望去。 奴兀伦的感知大不如鬼王,比她迟了一会儿,才确切察知那股仙气。“唰”一声两口弯刀出鞘,她护在鬼王身前,又挺起剑眉,顺着鬼王的视线看去。 灰蓝的海雾里,显出一袭清冷的白衣。她浮立在半空,裙角在海风中摇曳,身后那雪团儿一样的尾巴也随风摆动。手里撑一把油纸伞,挡住崖间飞散的水沫。 大抵是察觉到了对面的目光,伞缘抬起寸许,露出一双冷峻又坚定的眉眼—— “还我徒儿。”
第111章 圆缺(一) 一见这来者不善,奴兀伦立刻运起无间诀,握在手里的刀柄都泛起火舌。只听身后的魔罗迈步上前,冷声道:“你这小徒弟,下手可真毒啊。” 白狐面不改色:“我再说一遍,还我徒儿。” 话声所及,海风都啸出无形的杀气,拨动了魔罗拖地的裙角。 魔罗屹然不动,声若鸿毛之轻,势比泰山之重:“想要,来拿。” 白狐没再多话。 她垂下油纸伞,“嗒”一声轻响,将伞收了起来。 收伞的一瞬间,那身白影竟似凭空消失了一般,只余下海雾里缓缓飘落的几瓣白桃花。 “这?”奴兀伦全没看清白狐的动向,惊急之下四处张望。只在转睛之际,那白影已从数十丈远外疾闪而来,无声无息逼到悬崖近处! 奴兀伦杀过的仙家数以百计,却何尝遇过白狐这般惊人的道行?骇叹之中,竟连双刀都不及抬起应战。 区区一员鬼士不是狐仙的对手,但鬼王可绝非素餐之辈。奴兀伦一时间反应不及,魔罗却将白狐的攻势看得清清楚楚,不紧不慢长袖一抬,指尖拈起一朵彼岸花,轻轻一弹,顺着海风朝白狐飘去。 这一朵花看似来得轻盈,然在三丈之外,白狐已能嗅到深不可及的凶煞之气。她不敢有丝毫轻慢,同样挥出一枚白桃瓣,迎向空中的那朵彼岸花。自身则借势飞起,倒回了方才的浮立之处。 一株曼陀,一瓣阳春,于海天之间悠然相遇。轻触,交错,环绕,凋落…… 直到——消失在危崖下的滚滚浪涛里。 “哗……” 一声山崩石裂的轰鸣! 仙气与鬼息的交撞掀起百仞高的巨浪,飞流冲出崖底,直上九天。且一波将落,一波又起,整个海崖间都被滔天的浪瀑笼罩住了! 奴兀伦被这景象震得呆了,怎能想到二人仅仅是拈花试招,便能以道力激起这般巨浪。她还不及愣神,便听魔罗一声喝令:“过来。” 奴兀伦立即下拜:“在!” 魔罗无暇与她言语吩咐,只抬手在她肩膀上一按,留下一朵鲜艳的彼岸花印记。 花印一上身,奴兀伦就感到浑厚的阴煞之气涌入鬼元,不但肢骸间力气陡增,连五感六识也敏锐了许多。 她明白,鬼王长久以来运筹帷幄,虽修为远胜于众多鬼士,但在实战上并不熟悉,所以将一部分功力传给自己,才能扬长避短,在战局里更趋于上风。功力一到,她不必等鬼王下令,很快探知到层层水幕里白狐正飞快攻来,当即双刀一仗,朝来敌的所在杀了过去! “嚯——”凌厉的身影踏破漫天的余浪,虽有水花障目,难以辨物,但仅凭气息和风向,奴兀伦就已定准了敌人的方位,一刀高高扬起,直斩而下! “嗡……”刀刃似抵住什么极细极韧的物事,透过水幕,隐约看出那是一道红丝。因与子夜交手在先,奴兀伦对狐狸的兵器并不陌生。然而这道红丝的仙力远非那凡人弟子所能比肩,不但承这一刀举重若轻,还藏有极厚的反震力,但令奴兀伦虎口一麻,连身带刀向后弹飞出去! 半空里正想稳住脚步,后脊梁又袭来未卜先知的凉意。她来不及转身,忙将双刀后插,刀锋正抵上暗置在身后的红丝网。双臂榨出急劲儿,刀锋都磨出紫红的火星子,才堪堪在一根根克鬼的红丝前刹住了魂身。 身子虽勉强刹住了,手肘却不慎向后一栽,不过轻轻碰了下红丝,便生出切肤的刺痛感,衣袍也渗出几滴不大显眼的尸血。 奴兀伦余光一瞥,只见身后不逾方寸,排满了一根根锋利的红丝,对鬼士而言,无异于刀剑成林。倘若方才再慢下半拍,此刻已然是碎尸万段了。 ……看来这胡仙儿不但道行极深,诡计也是极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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