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温苓急着去蒸饭煎酒,巳娘还缠着她不肯作罢,温苓就只能一边推拉橐龠一边陪老祖宗。灶里的火光高了又低,姑娘的喘息声沉了又起,抵着灶台的手指松了又紧,酒雾里的香汗“啪嗒”、“啪嗒”直往火焰里浇…… 可惜大多时候,温苓还要跑前院给客人暖酒,巳娘只能孤零零一条蛇守在后院,百无聊赖等着不知几时会上门的鬼客。 不过这一天,总算等到了一个来客。 第一眼见到月洞门下闪出的鬼影,巳娘还愣了一下。 ——这姑娘,好久不见呢。 小满拂落袖角的曼陀花丝,走来她柜台前。 开口便问:“十四霜在么?” 巳娘“咦”了一声,耳旁的玉坠声同笑语一样清脆:“终于想着来找她了。” 小满微微低头,唇边莞然。 她也是这一刻才想清楚,为什么蹉跎了这么久,她才敢坦然而笃定地站到这里,问出“十四霜”的名字。 仙鬼两道的和解只是其次,鬼王的牵线搭桥也是其次。 最多的,是生前的血泪情仇,终于被岁月洗刷成了付诸一叹的往事;是曾经被恨意锈蚀到百孔千疮的内心,终于在一次次伸张行道里,复苏了迷失太久的爱念与责任…… 是她终于确信自己足够强大了,足够献出一颗再也没有怨恨与叵测的真心,重新爱上那个——爱过她,她也爱过,对不起她,她也对不起的姑娘。 只是,唯一有些忐忑…… 那个姑娘,还愿意爱上她么。 “十四霜进山采药了。”巳娘一句话束起她不安的心绪,“晌午就回来了。” “那……”小满抬头,“我要一间上房。” 巳娘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她抬腕晃了下玉镯子,满客栈的檐铃受仙力所感,“泠泠琅琅”从北院一路响进南院。 没多会儿,温苓就拎着酒坛子过来了:“又喊我?” 巳娘塞给她一串钥匙:“东角二楼临水那间收拾出来,枕被纱帘换新的,烧几桶水备着,再把玉蕤香点上。” “哎,死长虫!”温苓哭笑不得,“说好的我管南院,你管北院,怎的客人来了,你又偷懒?” 巳娘眼波一漾,勾起尾巴尖绕她的肩膀:“白天偷懒,夜里才勤快。” “我呸!”温苓甩她一白眼,一巴掌拍掉蛇尾巴,又向小满道:“我去收拾,很快就好。”说完便拿着钥匙往上桥去了。 “等会儿罢。”巳娘倒了一碗热茶,示意小满落座。 “谢掌柜的。”小满刚要坐下,就听天边“乌隆隆”几声闷响,紧接着狂风大起,满园子的草木乱乱纷纷。 小满的心境,也乱在这风雨欲来时。 她忽然想起来什么,倏一下站起,问巳娘:“她带伞了么?” 雾笼千野,雨染万山。 骤雨似击鼓一般打在青石铺成的陡峭山路上,急密到掀起滚滚云烟。 一道银光掠过七零八落的林叶,飞身纵下山坡,现出少女的人形。一边拿斗笠遮去沉重的雨点,一边轻盈着身段往客栈飞奔。 却在她埋头赶路时,前方一只手臂拦住了她的纤腰。十四霜足底一滑,跌进了一片伞荫下,及一个轻软而有力的怀抱里。 十四霜恍了一惊。 她向后倒了半步才站稳身形,在油纸伞周致的庇护下,怯生生把脸抬了起来。 正对着雨幕前那双炯然的目光,近在咫尺。 她心口猛一缩,呼吸都堵在了喉咙里。 ……怎敢相信。 二十年恩怨离合,数不清千言万语,都在咫尺一望间烧成了苍白。 她一时间想跑,但被那油纸伞温柔地圈住了,她跑不掉。 余光瞥着那人,似乎比半年前更沉熟了,也更出挑了。 “小……小满……” 她不知嘴里该说什么,更不知眼睛该看哪里,却因着二十年如一日根深蒂固的愧疚,习惯似的对她吐出一句:“对不——” 话到半截,就被小满打断了。 “不许说对不起。” 她凝望着她,那样的柔软,那样的笃定。 “本来就不是你的错。” 话音落下,小小半边伞底,短短一际刹那,宛若与天地岁月相隔绝。 十四霜怔了很久很久。 眼眶里的湿凉,一溃千里。 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这样一句话,她从来不敢奢望,哪怕是熬过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从她伤害了无数次的姑娘口中,对她这么说出来。 可偏就在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她听见了。 ……真真切切地,听见了。 她终于肯扳正自己的目光,与她对望。 那双清澈雪亮的眸子呀,曾照见山河日月,曾照见春华冬雪,也曾照见人世间无穷尽的贪嗔痴怨,善恶悲欢…… 终究是望穿二十年的腥风血雨,照见了心上人的眼底。 ——是真到不能再真的情意。 “霜儿。” 小满的唇角颤了颤,又忐忑不安地弯起。 “你能原谅我吗?” 十四霜呆了一瞬间。 ……猛一下扑进她怀里。 油纸伞被撞落在地,水洼里溅染了草叶与青泥。 纷飞的雨丝里,她的唇小心翼翼扬起,她的唇急不可耐地俯下。她吻过来,她又加倍地吻回去。你来我往处,恨不能将彼此窒息。 风更凶了,雨更密了。湿透的发丝乱沾在芳华如昔的脸颊,衣裙也吸了水紧贴着彼此的窈窕。仿佛是来自天公的嫉妒,恨它无论怎样的雨横风狂,都比不过相爱之人一记久别重逢的深吻。 小满依依不舍放过少女的红唇,喘着粗气,低着声:“走,回客栈。” 白驹客栈,东苑回廊。 檐铃悠悠地响,雨淅淅索索在下。 “砰——”一声闷响,十四霜被小满按住肩,抵在廊道的漆柱上。 震得瓦梁上的雨水泼下来好些。 平时最腼腆的少女,此刻也刹不住野性了。指尖的剑气划开她的衣领,滑脱的衣襟在丰满处摇摇欲坠。她吻她颈间那道亲自勾勒的血痕,又吻她因呼吸太急而时浅时深的锁骨,再吻她胸口悬着的那一枚金蝴蝶的吊坠。 她把那颗金蝴蝶咬在齿间,似咬住自己仅剩的理智,问小满:“哪一间?” 但小满比她更不剩什么理智了。一边继续藕断丝连的吻,一边搪塞:“忘了。” …… 回廊外的风雨节节败退,回廊内的声色越发浓艳。 剧痛与销魂分不清彼此,血和水缠绵着流了一地。 羲和峰。 上是浅白的雨雾,下是深青的旧土。 多少年兴亡与爱恨,都埋葬在这片湿了雨的废墟里。 “萧姐姐,上药。” 子夜旋开白瓷药瓶的木塞子。 前世的记忆都归位了,她也记起了天器府的药堂在哪里。 去药堂翻找一番,还有些外敷的伤药没被烧毁,便找出一瓶如圣桃花散,拿回来给萧凰上药。 “没事的,不疼了。”萧凰扯了扯血渍斑斑的衣襟。 现如今修了仙道,皮肉伤长得很快,一两天便能痊愈,三五天便能泯去疤痕,凡间的药也派不上多大用场了。 但令她局促的缘故并不是这个。 ——是面前再亲密不过的爱人,从内到外都变回了不敢望、更不敢即的师娘容玉。 尽管,小姑娘还故作安慰似的,有点别扭地喊她一声“萧姐姐”。 可别说解衣上药了,哪怕是多看她一眼,她都觉着是莫大的玷污。 哪怕一丝丝的脸红心跳,她都觉着是万分的亵渎。 毕竟,那是她的恩人,她的长辈,她的慈母,她的神明。 ……怎就统统合一为她的爱人呢。
第171章 眷属(二) 萧凰的心境乱七八糟的,她深觉自己生受不起。 但子夜才不顾忌那么多。加了一层师娘的身份,她只想翻了倍的疼爱她。 年长的容玉比起年少的子夜,强势里更添了柔软的慈爱。她逆着她的羞惶,上手剥开她的衣襟,露出锁骨处浅浅结痂的烧伤。 可当她看到烧伤以下,却是愣了一愣。 柔白起伏处,穿着一件金缕绣鸳鸯的抹胸。 萧凰蠢头蠢脑的才回过味儿来,自己在爱人面前竟穿着别人的贴身亵衣,简直太不成体统。 她十分懊悔,早知道就不该由着那疯鬼胡作非为。 “花不二送我的。”她小心翼翼说实话,“她说她不穿了,今后就给我穿了。” 这事若放在子夜身上,早该醋海掀天了,可在容玉身上,更多的却是意外,沉吟片刻,道:“她倒是舍得。”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件鸳鸯抹胸对那疯子有多重要。 这下子轮到萧凰不自在了。 酸涩里长出空落落的不安。她曾亲耳听过师娘和花姨娘的轰轰烈烈,如今师娘回来了,谁知她会不会更念旧情,谁又知自己还算不算是这小姑娘唯一的、最爱的女人。 她忍不住耽心,自己该不会要失去她了罢。 可看到子夜给自己上药时,一如既往的满眼柔情,内心的不安便打消了一大半。 余下的一小半,她闷闷不乐地试探她:“所以,你倒舍不得了?” 子夜眨了眨瑞凤眼,“噗嗤”笑出来:“何出此言?” 萧凰越说声越低:“毕竟,她是你第一个心动的人啊。” 看到女人委屈不敢宣的可怜样儿,子夜真想把她按翻在地。 不过她咬着樱唇忍下去了。子夜是桃谷养大的小野猫,贪玩无度也就罢了,但容玉是世家闺秀,取之以礼,用之有节。徒儿在她眼里新鲜又诱人,她不舍得这么早就把她拆吃入腹,只想把最鲜的滋味留得晚一些,再晚一些…… 思绪在两世光阴里沉浮,她想起上辈子很早时做过的幽梦。每次为徒儿缝制月水垫的布条,她总忍不住多摸一摸。她想摸摸徒儿眼底的清澈,想摸她唇角的灿烂,想摸她日渐丰熟的秘密,还想摸摸……别的什么。 她不止一次做过这样的梦,但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不过现在,子夜知道了。 “萧姐姐。”她冲她弦外有音地笑。 “你又怎知,师娘第一个心动的人,就一定是花不二呢?” 萧凰脑子里“嗡”的一下,心弦响的兵荒马乱。 猛然想起和子夜互诉衷肠那一夜,小姑娘一口咬定:“你师娘对你,一定有过什么非分之想。” 那时候,她还笑她胡说八道。 现在……她笑不出来了。 因她想起年少时,师娘每次特地为她蒸的点心,熬的粥汤,缝的汗巾衣裳……想起她每次都恰赶在自己来红两天前,送来新裁的月事布。那时候年纪小,也从来不多想,师娘怎么就把日子推算的记得那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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