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台小姐急得示意她们都凑近来,压低声音说:“啊呀,你们就别再抓着不放了,就算有走廊的视频又能怎么样?证据根本不足的。这种事情多了,你们将来长大就会明白的……你们的朋友已经很幸运了,至少还什么都没有发生……” 周予说:“已经发生了。” “我是说,还没有……”前台小姐噤了声,扭过脸去,在电脑上敲起字来。她明白周予在说什么,终归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未到穷凶极恶的程度,所有人就都长出一口气,开始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了。 她敲着字,喃喃地说:“你们不懂……事情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搞不好我连工作都要丢了……不查证监护人就让未成年人入住,这是要追究责任的……可我有什么办法?老板想赚钱,让我们随便问问就算了……我那天也问了,她说那是她哥哥,我能怎么办?我每天也很累,又得做前台,人手不够,我还得干保洁,老板动不动还要拿我出气……有时候不骗骗自己,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周予低声问泳柔:“保洁跟这事有什么关系?” 泳柔没有应声。她听懂了前台小姐没头没尾的话,她听懂了她在讲述生活无奈,将她变成一个无法挺身而出的人。 泳柔拽走扒着桌台不放的小奇,“算了,我们先走吧。别打扰人家工作了。” 前台小姐听见泳柔这样说,抬起头来,四目一相对,她的眼睛忽然红了,很快再次向电脑屏幕望去。 三个女孩转身走到门口,外头的日光就要吞没三个清亮身影,像吞没某些一旦失去就再也无法复得的东西。她又开口了,声音并不大,她想,若她们没听见,就算了:“你们带U盘了没有?” 泳柔回过头去。她的眼睛也红了。 前台小姐将那天晚上的监控视频拷贝到周予的U盘里,随后重重地将U盘放在桌上:“就算拿到视频,你们也干不了什么,她爸妈不愿意报警的话,这视频也没用。” 她们离开宾馆,在街角商量对策。泳柔提议去说服冯曳的爸妈,可小奇认为这毫无意义:“她爸平时就对她不怎么好,因为这件事,回去还打了她两顿呢。要是再提,肯定又要打她了。” 周予说:“把视频发到网上呢?我可以剪辑一下。用我的账号发。” 泳柔忧虑道:“发到网上,不就全世界都知道了?冯曳会不会介意?” “给她打上马赛克就行了。” 小奇当即赞成,曝光温水鸿的所作所为,让世人的唾沫把他淹死也是好的。三人说定了,约好先由周予将视频处理完毕再议下一步行动,她们各回各家,泳柔与小奇回到岛上,在县城分别,泳柔搭公交车往村里去,一路忧思重重,她仍然在意冯曳对此事的想法,就算将脸打上马赛克,也还是会有被同学朋友们认出来的可能,光这一点可能性就足够让人担惊受怕…… 她记得她在市里做家教受过的欺侮,当时她只想将事情紧紧捂住,生怕任何人知道,现在她们又怎么能论断冯曳对此无所畏惧? 泳柔在冯家村站下了车。 她凭模糊印象找到冯曳家的二层楼房,她只一次陪着小奇来过,在门外递了东西就走,当时,冯曳只顾着与小奇说话,权当她是旁边的空气。 家里有大人在,她听见墙内的话音,大抵人还不少,她怕人瞧见,绕着房子兜了半圈,转到房子后边,可她不知冯曳的房间方位,又不敢大声喊叫,正以为一无所获时,二楼的某扇窗前现出一个人影。 冯曳推开窗户,“方泳柔?”她压低声音,“你找我?” 泳柔连忙查看周围有无其他人影,紧张得连气也不敢出。 冯曳跨出窗台,迈步踏到近旁的自行车棚上,从棚顶上翻了下来,灵巧得像只猫。 泳柔小声问:“你不怕被发现?” “大不了被打一顿。”冯曳笑了,“等一下我再原路上去,发现不了。”她穿着居家的短裤与短上衣,小麦色的细长四肢上有几道藤条鞭打过的印痕,她的马尾横着绑,支棱在一侧,手指上有涂了一半的紫色指甲油,“好不好看?”她举给泳柔看。 她的神色无异,无半点哀戚,仍是泳柔熟悉的那个在外横行霸道的“大姐头”冯曳,想来挨打于她是家常便饭,野草般的女孩,奋力地活着,哭也是亮堂堂的,从不躲起来流泪。 泳柔违心地说:“好看。” “嘁!一看你就不懂欣赏。你找我干嘛?” 泳柔将事情说了,交给冯曳抉择,冯曳踢着脚上的拖鞋,紧抿着嘴角,低头想了又想。“就那么办吧。”她抬起头来,“按你们说的。我不怕。” 泳柔有些错愕,“要不你再回去想想,要是改变主意了,就给我或者小奇打电话。” “我不改主意。你少拿那种同情的眼光看我!” 泳柔释怀地笑了。“那好。阿曳,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那天帮我细姑说话。” 冯曳难为情地扭开脸去,很轻地哼了一声。“你们什么时候开学?” “快了,高三了,我们整个八月都要补课。对了,你想好了吗?考哪里的大学,读什么专业?” “我又不是你!想考哪里就考哪里。考得上再说。你呢?将来准备读什么?” “还不知道呢!也许……”泳柔用余光扫过冯曳手臂上挨打的痕迹,“也许读一个能改变世界的专业。” 冯曳咧嘴大笑:“怎么改变?” 泳柔笑而不答。 “算了!”冯曳满不在乎地伸了个懒腰,“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要是只有考大学才能走四方,那考就是了。对了,那个,”她支吾起来,“数学。” “数学怎么了?” “数学!数学烦死了!我听不懂。我们那个数学老师还没你讲得明白呢。” “那等开学了,每周末你来我家学习,我给你讲。” “每周末?那不累死了!”冯曳满脸不情愿。她们都听见房子里传来上楼梯的脚步声,冯曳急忙蹬上一辆自行车的座椅,借力攀上车棚顶,又翻回了房间里。她探出头来,低声说:“说好了,等开学,去你家。” “嗯!”泳柔打趣说:“别忘了,你可是要走四方的。” 冯曳回敬道:“是,我走四方,你改变世界!” 两个人楼上楼下地对望着,一起吃吃地笑。 有那么一刻,她们结下牢不可破的短暂情谊。 实际上,冯曳从来不喜欢方泳柔,方泳柔也不喜欢冯曳,她们毫无共同语言,永远也不会真正成为朋友。她们只是相遇了,互看对方有一点不顺眼,有一天她们又会分离,从此相忘于江湖,只在某年某月某一天忽然想起那个跟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照见自己曾经微妙的嫉妒或是傲慢的敬而远之。 但此刻,她们只是楼上楼下地对望着,一起吃吃地笑着,说着要走四方,说着要改变世界。 34-3 钟琴离开家前往南岛中学时,没有留意电梯间角落内低头抽烟的男子。他面目阴鸷,过于干瘪使得样貌比之实际年龄要老成许多,身上短袖线衫领口脏污。大概是邻居家请来的什么修理工。钟琴步入电梯时,脑内一闪而过如此印象。 他站在角落把烟抽完,在洁净瓷砖地板上踩灭烟屁股,随即走去按响了钟琴家的门铃。 给他开门的是个佝偻矮小的老太太,腆着鸡胸脯,沟壑纵横的脸上一对浑浊的倒三角眼仰视着他,他们很快认出彼此都是这都市中的异乡人,才得以像这样对视,那些都市人是从不会拿正眼看他们的,就像刚刚从他身边走过的那个女人…… 他抽了太多劣质烟的嗓子里总卡着一口痰:“我找朱妙珍。她在吗?” “不在。你是她老公?”她了然地瞧着他。 “是。” “她是在这里做工,又不是住在这里。” “她搬了,没把新地方告诉我。” “是不是有人给她找了新地方?” 他眯起眼,烟瘾犯了,胸口燥郁。“她说要跟我离。” “你们有什么家内事,自己去解决,不要闹到头家家里来。”她凑近他,“我跟你讲去哪里等她,还有那个给她找地方住的人。” * 周予站在钟琴身旁。 她的目光只投向两个地方,地板,以及站在办公室另一侧的方泳柔,有时她们会对视,泳柔望向她的目光像摇曳烛火,闪动着,流露出随时要熄灭的脆弱。 齐小奇站在方泳柔身旁,她们的母亲也在场,一行四人紧密相连,周予第一次见到齐小奇的母亲,一个身形高大、妆容粗粝的女子,讲话节奏明朗,嗓门高亢。 王主任坐在办公桌后,电脑屏幕翻转过来,向家长们展示一个网页,展示她们被传唤至此的原因。“今天距离高考正好300天,”王主任的圆珠笔帽戳向电脑屏幕,“不专注学习,还去掺和这种社会上的闲事……” 小奇激烈反驳:“这不是闲事,是我们朋友的事!”她的母亲齐丽莲呵斥她,要她老实听讲。 “不管是谁的事,都不是你该管的事。你们当自己是什么,警察还是法官?” “警察跟法官哪里会管。”齐小奇躲着齐丽莲作势举起的手。 王主任的眼睛马上要喷火了:“不管当然就有不管的理由!你们以为愤世嫉俗是很有意义的事吗?学校是在保护你们,事情愈演愈烈,你们有什么能力去扛各种社会压力、去面对各种千奇百怪的舆论?万一对方告你们造谣,你们想还没参加高考就先在档案上留个污点吗?对方要是寻仇呢,想过什么后果吗?” 陈香妹抚着泳柔后颈,讲话柔声细语,有些讨好王主任的意味:“你听老师说了没有?以学习为重,不要再参与这些事了。” 周予望向泳柔,“我们没有造谣。” “你怎么知道你们没有造谣?这个视频本身能说明什么?两个人进了房间,一个人出了房间,那房间里发生的事情呢?你们看见了吗?如果这个女孩撒谎了呢?如果她一开始是自愿的,后来又反悔了呢?然后你们就添加上一些引导性的文字……” 泳柔眼中的烛火烧得旺起来了:“她不是自愿的!” “每个人在讲述事情经过的时候都会美化自己的!”王主任盯着泳柔,两团火焰在双方眼中炽烈地烧,少顷,她的被掩熄了,剩下余烬般的无奈,“老师相信你们,也相信你们的朋友。” 泳柔眼中流出一行泪来。 “老师相信你们是很优秀的小孩,有正义感,有行动力,就因为这样,老师才更要保护你们,你们现在正处在关键时刻,有时候,我们什么都不做,是为了终有一天能够做得更多。现在对方单位已经跟学校联系了,他们会处理这件事,我想这算是对你们的交代了吧?”王主任转向周予,“你过来。拉一把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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