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拉着心田,借人群遮掩,混到教学楼侧旁背阴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紧张起来,生怕被谁发现,异口同声地喊:“快跑!”然后拔腿狂奔,登上台阶,往宿舍区最高处跑,那边没有新生,她们可以假扮成周末留校的高三师姐。 程心田边跑边喘边笑:“干嘛忽然这么叛逆?” 方泳柔将她紧紧拽在自己身旁,“我做过的坏事多了!” 一口气跑到霞海长亭,动静太响,惊扰了石头廊中几个正在背书的师姐,她们一下羞红脸,连忙将音量降至最低,你拉我我拉你,寻个地方躲。 “还说你做过坏事?明明就乖得不得了。” “谁说的?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我偷偷把我堂哥推下河了。” 她们找了处没人的亭子,坐下来说话。 “啊?为什么?” “没为什么,就是烦他,他嘴巴特别坏,老招惹我。有一次他站在河边打水漂,一见我来,他就趾高气扬地说他能扔多远多远,说我肯定扔不了那么远,还说我矮,发育不良,三级残废,将来肯定没人要,嫁不出去。” “他怎么这么讨厌?那你能扔得比他远吗?” 泳柔诚实答道:“不能。他天天逃课跑去玩,我又不像他,无聊得一天能扔几百次。” “所以你就偷偷把他推下河了?” “嗯。我没办法扔得比他远让他心服口服,就只好趁他不注意,把他推下河出气了。” 程心田眼神发亮。“没看出来你脾气这么大,没办法正面对决就耍阴的,真佩服。后来呢?他报复你了吗?” “他不敢。他掉下河呛水了,后来哭着回家,还被他爸给打了一顿。他说是我推的,没有一个大人信他,问我,我就装无辜,结果他因为诬陷我,又被他爸打了一顿。这件事我从来没跟人说过,连小奇都不知道。” 一听到这里,心田急忙承诺:“你放心,我帮你保密。” 交托一个秘密,这在少年人看来是比天还大的事,一旦交托,就必须马上立下契约以表衷心。 “说好了。说实话,我觉得我那天又小心眼,又不诚实,睚眦必报,以眼还眼。但我一点都不觉得愧疚,还挺开心的。当好孩子、讨人喜欢的感觉是不错,不过有时候,我也挺想当坏孩子的。” “……我明白。”心田低声重复着:“我明白。” “心里每天都紧着弦,总有断掉的时候。你说,我们人是不是都会有特别想做坏事的时候?就像刚刚,我就是想不负责任一把,就是想偷溜。可是,你知道了我做过这些坏事,也不会觉得我是个坏人。” 方泳柔看着程心田的眼睛,说:“因为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 程心田明白了方泳柔想对她说什么,她惭愧得弯下身去抱住自己的膝盖,手中抠着校服裤上一个走了线的线头。方泳柔耐心地等着她的回应。 她用力将那个线头揪断,直起身,开口说:“我还没当面向你道歉,只写在信里,是不是太没诚意了?泳柔,对不起。” 泳柔连忙说:“写在信里也算数,见字如面,在我这里算数。”她郑重地回答道:“没关系。” 风儿轻轻吹起,吹去她们身上的汗。 所有心事都被吹走,巨大的石头放下了,像落下句点,过往不究。 往后即是新的段落。 “对了。”心田问起:“周予是怎么拿去还给你的?” “就……像这样。”方泳柔面无表情地摊开手心,“这样递给我。” “就这样?” “就这样。” “什么都没解释?” “什么都没解释。” 程心田愕然:“她不怕你误会她?” “她不怕啊,她天不怕地不怕,连蟑螂都不怕。” 她们坐在石头长椅上,一人分一只耳机,听完孙燕姿,又听梁静茹,偶尔会有新生和家长参观至此处,她们就假装互考对方知识点,大背化学方程式和力学公式,令家长们啧啧称赞,耳提面命自家孩子:“学学你们学校师姐,上高三了,多用心读书。” 她们偷笑。心田说:“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就真的高三了。我总觉得,我们才刚刚入学呢。” “嗯,好奇怪,有时候觉得日子过得特别慢,有时候又觉得特别快。我们排球社的山风师姐这学期都不在学校了,她暑假就去广州了,准备艺考。她说她要考清华美院。” “我们学校还有艺术生?真稀奇。” “你呢?你想好将来要上哪间大学了吗?” “嗯,我想好了,就听你的,中国海洋大学——”心田对着远处的大海,郑重其事地说:“我要越过这片南海,去青岛,去黄海边上。” 后来,她果真如愿以偿,挣开枷锁,越过这片海,去往了自己的人生。 她永远记得,她曾在16岁那年遇见两个女孩,其中一个毫不犹豫地保护了她难堪的秘密,还有一个,毫不犹豫地拥抱了她的难堪。她还遇见一位老师,在她闯祸的时候做她的屏障,遇见一群朋友,坚定地与她站在同一边。她曾在那一年跪在神明跟前,许愿未来光明,坦坦荡荡,付出爱,也拥有爱,她掷出两块木头,一正一反落到地上,神明答她,好。 她以为自己抽中了一张永远无法揭开的人生底牌,可命运眷顾,同时发给了她另一张,牌面上写着友谊、真心,还有谅解。 后来,她的所有社交账号都写了同一个签名,许多年都没有更换,那是曾拥抱她的难堪的那个女孩对她说的:真正的大海不是鱼缸,没人能够把它砸烂。 此刻,16岁这年的大海,如同未来一般,闪着粼粼的光,映入了她的双眼。 * 海的对岸,同一时刻,周予一手推行李箱,一手提着一只购物袋,取钥匙打开了家门。 屋内冷气扑面而来,她连打了几个喷嚏。 想来阿妈在家。天一热,她就将冷气开得很低,阿爸与她斗嘴,说她在医院待得久了,喜欢把所有地方都搞得像太平间。 书房内传来对谈声。氛围微妙。周予弯身去换鞋。 周伯生不紧不慢地说:“我亲妈从乡下过来投靠我,我不可能让她住宾馆。” 钟琴语气讥讽:“住宾馆挺好的,有吃有喝,还有人天天帮她铺床。” “让乡下那些厝边知道了,你要别人怎么看我?你要别人怎么看你?孝悌为仁之本……” “打住。我不在乎你们乡下那些农村人怎么看我,也不在乎你的孔夫子。至于你,你挺实在的,你也知道,你在乎的是别人对你的看法,不是你亲妈。” “钟琴你别蹬鼻子上脸的。” “我就蹬了。你妈又不止生了你一个。还是她觉得她那些女儿是外嫁女,不是自家人?再说了,她要是觉得农村的房子里有鬼,怕她那个死掉的老公来带她走,她就找人去做法呀,你们农村不是最信这个了吗?天天做噩梦睡不好,也可以找你们村里那些草药医生开点中药祛祛湿嘛,反正那些赤脚郎中在她眼里都跟半仙似的。我们这屋里女的多、阴气重,多犯她的忌讳啊?她跑到我家里来,把鬼也带来了怎么办?我孩子还小,可不能让鬼给缠上了。” 周伯生讥笑了两声,语气间却像有几分赞赏:“你这么刻薄,鬼见了你也得绕道走了。” “我早就告诉过你,你那些农村亲戚一个都不能再进我家的门。” “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况且已经那么多年……” 周予走到书房门口,打断两人:“我回来了。” 针尖与麦芒顿时语塞。钟琴坐在书桌后深墨绿色的皮椅内,手中端着她惯用的红茶杯,眼中寒光收敛不及,表情僵硬:“回来了。你晚上想吃什么?妈跟你出去吃。” 周予说:“随便。”她看着母亲,“我看,农村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推着行李箱走向自己的房间。 周伯生得胜般笑说:“这下了结了吧?你不是最提倡民主?我们家三口人,现在是二比一。我晚点去把我妈接过来。钟医生,我劝你,为医者,父母心,你不喜欢她,就把她当成你们病房那些胡搅蛮缠的老太太就是了,想想她有病,落后病,封建病,少跟她计较。” “我是妈祖?我给全天下当妈?”钟琴不耐烦地将手里的书掷到桌上,“我看真是被鬼缠身了。” 周予将房门关上。 她推开行李箱,任由它滑向角落,随后在地板上坐下,打开那只购物纸袋。 是她刚刚过了海,绕道去电玩城的进口玩具专柜买的,一盒新的乐高积木,货号5770,灯塔岛。 虽然款式还算可爱,但这对她来说太幼稚了——她正处于一个热衷标榜成熟的年龄阶段——以往她买的都是上千元的大套装,这一套只要四百元,还标注了推荐年龄是8-12岁。 她将盒子拿在手里看了看,伸手将它塞入书柜的最底层,随后在地毯上躺下,伸直手臂,望着天花板,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想,无所谓。 口袋中有个硬物,她伸手一掏,是她的ipod。 她又想,不如把这东西丢了算了…… * 方泳柔回到家时,齐小奇正与闲坐的邻里大人们围一桌喝茶,挨个吃桌上的烤鱿鱼干、花生酥和瓜子。她不是来等她的,只是闲荡路过蹭吃蹭喝。“你回来了?”她啪啪拍掉手上的碎渣,“迎新怎么样?泳柔师姐。” “就那样咯,小奇师姐。”她们笑嘻嘻地互称师姐。“你怎么回村里来了?”泳柔挨个问候桌上的长辈。 小奇将自己的茶杯递给她喝,“来看我阿嫲。她老人家说身体不舒服。” 她下意识问:“啊?哪里不舒服?阿嫲是不是得白内障了?”去年底,她找剪头婶理发的时候,就留意到她眼神不好。 “什么啊,才不是。她是有心病。” “什么心病?” 阿妈笑说:“哪有心病?那就是皮肤病。” 小奇说:“她说厝里有鬼,说我爸回来了,不肯走。她脚上烂了一块,可能是湿疹、真菌什么的吧,明明是她自己抠破的,非说晚上做梦梦见我爸,哭着在摸她的脚。” 这么一说,泳柔确实好几次瞧见剪头婶在抠挠脚指头。 “那你还不去陪她?在这里蹭吃蹭喝!”泳柔摘下肩上的书包,轻轻甩着打了小奇一下。她去放东西,阿爸正从屋里走出来,见了她就问:“吃早饭未?” “没吃。迎新忙了一上午,哪有时间吃早饭?” “早饭都不吃,想升仙了。” 泳柔忽然呛声:“不吃早饭又饿不死!” 随便谁爱吃不吃好了。 她一甩手,令书包在地上拖行,闹着她不明不白的小情绪进屋去了。 21-2 乡下来的阿嫲进驻周予的家,轰轰烈烈、人尽皆知,好似商超大卖场每夜八点过后生鲜半价果蔬打折的扬声大喇叭。短短周末两天,鸡飞狗跳——是真的鸡飞,她带来三只走地鸡,趁钟琴不备,养在阳台,凌晨四点,鸡准时飞上护栏开始打鸣;狗跳也是真的,她拿家里的剩饭去楼下偷喂高档小区里科学喂养的城市狗,狗吃不得人食,其中一只当天就过敏,饲主找上门来,钟琴赔了几千块钱,气得阿嫲躲到一旁偷骂丑狗贱命一条,当了城市人的狗,竟还得了城市人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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