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个新的问题,那便是皇嗣的另一个血亲。 李瑾的登台与新政,颠覆了延用千年的宗法制度,但是这样的制度与思想并没有杜绝,而仍然存续。 于是朝野都在猜测皇嗣背后的血亲,世人所想到的,便是曾经带领整个关中武将集团将皇帝扶上帝位的武安侯萧怀玉,那个名震天下的大将军。 然自朝廷收归兵权后,武安侯萧怀玉便突然没有了消息,于朝野不见踪迹,直至天子南巡,她的再度出现,曾于荆州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但很快便消散。 因而流言越来越多,并开始有了各种各样的说法与猜测。 这样的议论声也传到了云梦,传到了萧怀玉的耳中,忍耐已到达了极限,爱欲之心,占有之心,都深深刺痛着她,“阿娘。” “娘知道,你想去询问答案。”萧母说道。 萧怀玉将青骢喂饱,“不,”她否定了母亲的揣测,“我已有答案。” 如此相爱之人,死亡也无法分割的信任,她,什么都知道。 ※ ※ ※ ※ ※ ※ ※ ※ 天授十二年,正月,万国来朝,皇帝于太极殿接见诸国使臣,仅以赏赐,而拒和亲,并从此定下有楚一朝,永不和亲的条例。 是年,始修皇陵,令太史局占卜选址,定址长安城东。 正月十五,上元,朝廷解宵禁三日,通事官员手持诏书登上朱雀楼,宣读诏令,“天授十二载,天子诏令,上元佳节,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普天同庆,金吾驰禁,天子与万民同乐。” 城楼下的百姓传来欢呼声,一座座灯山燃起,长安城内,亮如白昼。 皇帝御承天门宴群臣,并与百姓共同观赏教坊舞乐。 然而在这样喜庆的年节之中,李瑾的脸上却并无多少笑容。 皇嗣的诞生,让她少了些许孤寂,但始终填补不了心中的空缺。 于是便将身与心都投到了朝政之中,不敢让自己停下片刻。 但这样的年节,是她无法逃避的,赏赐完群臣,完成相应的礼节,御座上便已无天子的踪影,但城楼下的百戏依旧上演,以及城周绽放的烟火与百姓所燃放的明灯,将这个上元节烘托得热闹至极。 李瑾带着最为亲近的两个臣子来到了城楼的另一端,这里可以看到长安城的全貌,偶尔也会独自登楼。 坊内的万家灯火,与京县置办的灯山,足可见长安城中的繁华,车马行人络绎不绝。 “你们不用陪着朕。”李瑾看着城下的喧嚣,一天的接见与礼节,让她的眼里充满了疲惫,“这些时日接见外邦,也辛苦你们了。” 赵砚书与萧鸢鸢对视了一眼,旋即拱手,“蒙陛下信任与器重,这些都是臣下的本分,陛下为国事而操劳,更应爱惜御体。” “天授朝才刚刚走上正轨,一切都还没有尘埃落定,朕自然会支撑着走下去。”李瑾说道,“至少要在有生之年,让新政可以一直延续而不被终止与推翻。” “臣等也会竭尽所能,辅佐陛下,续天授盛世。”赵砚书与萧鸢鸢表态道。 李瑾长舒了一口气,随后又道,“你们也回去吧,上元夜,当多陪陪家人。” 赵砚书与萧鸢鸢再次对视了一眼,看着皇帝如此孤寂的身影,于是拱手道:“或许陛下,也需要陪伴,但不是臣等。” 城楼上传来了另外的脚步声,赵砚书说罢便与萧鸢鸢后退了一步,那脚步声停在了李瑾身后。 “公主。” 声音从身后传来,初春的晚风将她们的气息缠绕在一起,那再熟悉不过,久违而令人落泪的声音。 那,永生难忘的气息,无不再牵动着那颗孤寂又彷徨的心,如一潭被风卷过的死水,再次泛起涟漪。 李瑾蓦然回首,止不住的泪眼,夺眶而下,这并非高兴与激动,而是心中所有的苦楚与心酸,还有那无人诉说的委屈,以及,她从不曾轻易示人的,柔软。 她原以为这个上元夜,又将是独自一人,看城中万家灯火,百姓阖家团圆。 咚!—— 一声沉长的钟响,从皇城的钟鼓楼传来,“子时正,燃天灯!” 通事的官员爬上朱雀楼高呼,长安城燃灯三千,初春的寒风略过城墙,皇宫大殿外悬挂的铜铃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上元安康。”风尘仆仆赶入京中的人,向李瑾作揖称贺。 话音刚落,城池四周便有焰火冲上云霄,于夜空中绽放,璀璨的流光笼罩了整座城,她们站在光中柔情对视,所有的思绪,此刻都化做了眼中泪。 “上元安康。” ※ ※ ※ ※ ※ ※ ※ ※ 几个时辰前 “赵相,请随我来,有人要见您。” 赵砚书在自家门口被一年轻人所拦,而后带进了小巷中。 “何人欲见我?”赵砚书看着巷中等候的人,惊疑道,他未敢靠近,直至她掀开头顶的斗篷,露出真容。 “是我。” 赵砚书惊瞪着双目,“燕王?” “我早已离开朝中,不是什么燕王了。”萧怀玉道。 “陛下并未削去您的爵禄,吏部也仍然保留了您的官诰,但当年您突然抛弃所有功名利禄离开,引起了朝中不小的轰动。”赵砚书道。 “我不离开,难道等着百官群起而攻之吗。”萧怀玉道,“武力镇压下,必生反抗之心,这是我的结局,作为臣子,无法改变的结局。” “难道只是这一个原因?”赵砚书问道,“去年暮春,下官从幸荆州,陛下为燕王改道云梦,原以为,燕王会回京。” “作为人臣,辅佐君王十余载,陛下的子嗣…”赵砚书看着萧怀玉,并没有说完整,但她透过萧怀玉的眼神,便也明白,“这一年陛下总是十分哀伤。” “为子嗣之事,陛下吃了很多苦,燕王的胞妹是太医正,不妨可以去问问。”赵砚书又道,“甘露殿内的九死一生,是内舍人告知的下官。” “妇人产子的凶险,如过鬼门关,死生难料,下官觉得,以陛下胸中抱负,是绝不会让自己赴如此险境的。” “陛下对燕王…” “不要说了。”萧怀玉的眼里布满了泪水,年幼之时,母亲产子,她就在身侧,只有亲眼见过才知可怕与凶险,她自责又懊悔,于是整颗心,被愧疚与心疼填满。 去年暮春时的那个晚上,妻子与她说了许多话,二人就这样静静躺了一夜,直到天亮,圣驾离开荆州。 她并没有察觉,但半年之后,京都长安便传开了一个震惊天下的消息,同时震惊的还有她。 直到君王为皇嗣取名,以解毒之药为名时,萧怀玉便明白了一切。 让皇帝章和二年时,还是长公主的皇帝,曾与她说过那样一段话。 【“武安侯见惯了杀伐的残酷,甚至常被噩梦惊醒,是否也渴望这样的温情,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那时候的萧怀玉并不理解她为什么会这样问,直到几年前,她从好友哪里听得了一些在她死后的事。 作为凡人,这种超然物外,所不能理解的事,让她万分困惑,然而回想起自己半生,如梦一般的醒来,或许,这世间的虚幻,本就已经超过了她的认知。 既然死生都能够复往,那么其他一切,也就不足为奇。 “带我去见陛下。”萧怀玉看着赵砚书道。 ※ ※ ※ ※ ※ ※ ※ ※ ——承天楼—— 李瑾回应了她一句,“上元安康。”已是泪流满面。 随后便向她一步一步慢慢逼近,眼中有所埋怨,喃喃念道:“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萧怀玉听后,心脏疼痛得如要碎裂,“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这首诗歌,作于诸胡南下,天下分崩离析,形成胡汉的南北对峙之时。 身处南方的汉人,遥望故土秦川,思念之情,肝肠寸断。 李瑾三步并作两步,飞奔到了她的身前,萧怀玉伸出手心疼的将妻子拥入怀中,满怀愧疚的道了一声,“对不起。” 怀中传来呜咽之声,许是满身疲惫,终寻到可依之人,遂才放下心中戒备与那份帝王之尊的高傲。 抛开一切身份与枷锁,我们,都只是困在世俗中的凡人罢了。 无论置身何处,即便攀登到顶点,也终有无法得到与成全的人与事,遗憾,将伴随我们所有人,走完一生。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呢。”李瑾在她怀中抽泣道。 萧怀玉紧紧搂住妻子,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我于朝野销声匿迹,整整一载,陛下于宫中诞育皇嗣,民间多有揣测。” “我自然也是在意的,世人的看法。”萧怀玉道,“明明,公主是我拼尽一切想要接近与留下的人,是我用了半生,才触及的人,也是我付出了一切才得到的人。” “我是一个庸俗之人,困在世俗与情爱当中,再也无法走出。” “我比任何人都要在意公主。”萧怀玉看着李瑾,泣不成声,“我比任何人,都想要拥有与占得公主。” “为此,我奋斗了两世。”萧怀玉又道,“于我而言,理想与抱负,从来都是其次。” “只有公主,我心唯一。”
第366章 番外(终章 ) ——甘露殿—— 李瑾将萧怀玉带回了甘露殿,在一众宫人与内侍惊讶的目光下。 她们之所以如此诧异,便是因为皇帝的寝宫,已经有数月不曾出现过“外男” 但她们作为皇帝身边最近亲的侍从,几乎都知道皇嗣之事。 而至于朝野的议论,他们止步于内廷,所知道的并没有这些近侍那般详细,因而在他们的猜测人选当中,皇嗣的另外一个血亲,除了燕王之外,更多的是一直陪伴在皇帝身侧中书侍郎赵砚书。 无论是才华还是相貌,赵砚书都要远胜于燕王,且早已过而立之年的赵砚书,一直不曾娶妻,朝中也从未有人听过赵相公的妻眷,而皇帝又十分器重与信任,时常单独召见,这便更加惹人猜测。 只有皇帝身侧最亲近的侍女才知晓,皇帝与宰相单独会见时,从来都只是商讨政务,偶有闲聊,也不会有逾矩的行为。 皇帝登基十二载,真正留宿过的外男,便只有燕王一人。 刚至甘露殿前的廊道,便听得了婴儿洪亮的啼哭之声,萧怀玉站在殿前陷入了犹豫。 她的心里并没有多少喜悦,听得赵砚书之言,她更多的是对妻子的亏欠与愧疚,以及深深的后怕。 生命得到延续固然值得高兴,可若因此,而让爱人承受这种她无法想象,也难以忍受的苦,她又怎能高兴得起来。 倘若又因此让她失去挚爱,她不敢想,即便已经成为过去,即便母女平安,她仍然后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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